头天晚上没怎么睡着,周五早上起来在我挂靠诊所的app上约到了一个上午的门诊空缺,当时心里还有点庆幸,因为瑞典的公共医疗系统相当混乱而且低效,经常是看病要排非常久,我当天找到了一个空缺,就以为快得救了,等着跟医生讲我的情况然后进入下一步。
结果这次看诊是灾难性的。
我一个人进了诊室以后,医生关上门,问我有什么情况,我用瑞典语是工作相关的症状,现在情况很不好,然后问能不能讲英语,她马上脸沉下来了,说可以。
我其实大部分时间是用瑞典语看病的,连见心理医生也是讲瑞典语,但是那天我感觉讲瑞典语会太耗电,就坚持讲英语。我开始讲在工作时惊恐发作,我感觉不好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意识到她看我的表情很奇怪,因为一般来讲医生听了在工作场合出现严重反应都会马上接着问跟压力相关的身体反应,但是她就是点点头,然后说,然后呢?你想怎么办?
我说我这个情况没法工作,需要开出来病假先把情绪最严重的这段时间过去。她马上态度更加冷淡,直接拒绝说,那不行,不可以开病假的。你自己在家休息几天就行了,一周之内的病假不需要医生证明。她的英语很差,所以这些话听起来要更加粗鲁。我说我这个情况一周感觉根本不可能好起来,我需要更长的病假,所以必须有医生的证明。然后她问,你听得懂瑞典语吗?我说能听懂,她马上换成瑞典语说,你自己都说了,你这个问题是工作压力引起的问题,你需要跟你工作单位的领导去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我给你开了病假,回去以后问题不解决还是没用。我就换成瑞典语,那你是建议我在这个状态下回去上班吗?我领导就是我工作压力的源头,难道是我自己有责任去解决我领导给我造成的压力吗?
这个时候她明显更生气了,眯着眼睛用看猎物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非常傲慢地问,你领导造成的问题难道是我的责任去解决吗?你这个情况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然后跟你领导好好聊聊。
我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崩溃了,就语无伦次地说就算是需要回到单位解决问题也需要我精力和精神状态恢复到比较正常的水平,她就那样看着我,好像是说你接着编。我感觉她享受俯视我的姿态,好像是在对付一个不愿去幼儿园而要装病的孩子,那种很嫌恶的目光,一副绝对不能让我得逞的样子。
在我说了一通车轱辘话以后,她突然恶狠狠地说,那行啊,我给你开病假证明,从现在开始开到7号,够了吧。现在就给你开。然后转身猛敲键盘,力度之大感觉她好像想打人(后来我发现她把我公司的名字都写错了)。我说开到7号就相当于只有一周,这个时间不够的。她说我不能给你开更长的病假,你这几天休息一下看看心理医生吧,等下出去的时候就在接待那里问问怎么预定心理医生吧,行吧,好不好?然后对着我生硬恐怖地笑了一下,就是我狗屁领导经常会露出的那种笑。我心里满是错愕,然后就被她请出了诊室。
走出诊室的时候,有几秒钟是意识模糊的,看到等在外面的f ,突然反应过来,赶紧拉着他走了。一秒钟都不想在诊所里待着。还什么预定心理医生,这个鬼地方我看了都害怕,再也不想回来了。
当时是那么想的。回到家里以后意识到,就算打公共医疗热线约别的医生,就还是开盲盒,依然可能遇到糟糕的人。瑞典没有家庭医生制度,病人跟医生基本上随机组合,而且资源非常紧缺,看病排到几个星期开外是很常见的。在这家诊所我有一个信任的医生H,以前看过三次,如果是能见到他,我觉得会得到正常的帮助。于是请f 帮我打电话给诊所反映早上发生的事,然后要求预约H的时间。最近的时间也是两周之后,我想不管怎样先约上,然后这周每天早上都打电话给诊所看有没有病人临时取消的预约。
后来复盘早上这一出,我们犯了一个大错误,因为对医生有盲目的信心,当时我一个人进了诊室,没有让f 来陪。burnout毕竟不是多罕见的疑难杂症,就是因为太常见了,我没有预料到可能受这样的对待。因为人在精神脆弱的时候是非常无力的,在正常精神状态下我不会由着这个人欺负我,但是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是木讷错愕的。结果被折腾地更加崩溃,除了要面对工作的创伤又多了一层就医的创伤。我没法理解这个医生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她也是个移民,英语不会,瑞典语也不怎么好,但语言不够是可以靠同理心来补的,语言并不非得变成阻止她理解和帮助病人的障碍。纠结她为什么这么对我没有用,但是我得处理这件事的影响。
我跟好友打了电话,她一再鼓励说这是医生的错,一定要坚定信心,以及下次把想说的话都写好,甚至打印出来,让医生看。
我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以后,又在当天晚上约了一个线上的医生,想要问清楚病假证明要怎么开。这次我做好了准备,把之前发生的情况和自己的病症写好,在跟医生视频之前先把这些信息发给了他,然后很顺利地聊了。这个医生很好,很有耐心,他听了早上这一段以后指出有些人虽然有医生的头衔,但一是不见得真的有医术,二是不见得是个好人,我早上就明摆着遇到了坏人。医生的职能是帮助病人,工作上的事情确实要工作解决,可能还需要心理医生和工会介入,但是迫在眉睫的问题是病人的感觉非常不好,已经是长期的高度焦虑疲劳加抑郁的状态,有很多身体上的症状,要先考虑如何缓解这些症状,不要靠近压力源,以及要验血,查血压,排查身体其他方面病变或者营养素缺乏的可能。他听说我在那家诊所有信任的医生以后,建议我无论如何都要联系上这个医生,然后由同一个医生来跟进我的诊断和治疗。
他还跟我具体解释了病假证明的规则,瑞典是病假的头14天由雇主支付病假工资,14以后是由社保支付病假工资,而社保会要求医生出具的病假证明来证实病人确实无法工作。他也提到了疲劳综合症通常至少需要4到6周起的病假来缓解症状,然后再根据恢复情况以及和心理医生的交流来判断能否回去工作,以什么样的形式回去工作(比如可以先恢复20%的工作时间,适应以后再逐渐增加)。最后他说,很遗憾,人生病了就应该理所当然地得到医生的帮助,但是很遗憾,这个医疗系统里障碍物很多,给本来就已经很脆弱的病人造成了更大负担,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必须要坚持,不能放弃。
这个视频打完以后我稍微恢复了一点信心,感觉还是要一步一步来,自己放弃的话就全完了。这个过程我其实非常感谢之前打了电话的那个好友,我在惊恐发作的那天就跟她讲了我状况,她说赶紧别上班了,你现在就要做好我不能上班了,我就是不要上班了这个思想准备,在这个前提下行动。我在那个时候并没有这个觉悟,还在想如果开不出来病假,如果医生都觉得我的情况不严重,到时候不还是得被迫回去上班。我现在意识到这个真的是自己的大脑和身体在主动想营救自己,只有踩定了底线,就是不能去上班了,否则我一直会没完没了陷在要回去上班这件事的恐惧里。我如果坚定前提肯定不能一周就回去上班,我好起来之前就是不能上班,那公司能怎么样我?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开除,这我可以接受。相比被开除的麻烦我更在乎今天,现在,就现在,能不能活下去。
我决定尽量真实具体的记录下来这个过程。记录有用,因为很多引起强烈反应的情绪在事后总会被自己无意识掩埋,而如果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很难从真实的事件和情绪中总结出真正问题的症结,也就更难帮自己找到出路。记录是为了帮助自己理解问题的本质,通过理解问题的本质来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记录的过程很痛苦,因为要复盘自己受到伤害的部分,不管是在工作里还是在寻求医疗帮助的过程中,要重复讲述一遍受过的伤害都让人难过而且精疲力尽。而且我非常清楚,反复咀嚼痛苦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成瘾行为,就像有人总是忍不住去抠烂快要长好的伤疤一样,人们会对受过的苦上瘾,会对伤害过自己的人上瘾,反复分析咀嚼细节,最后陷入一种魔怔的状态,其实就是自己的精神世界被伤害自己的人和事情蚕食了,占领了,污染了。所以在记录的过程中,我尽量快速准确的记录,尽量在记忆还新鲜的时候就记下来细节,这样得以避免多次反刍创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