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难以置信,已经在家待了五周的时间。这些天里我有时候有精力记日记,有时候觉得只剩下呼吸和存在的力气,但是总体状态在变好。就不把每一天的日记贴出来了。另一方面,感觉分享是有意义的事情,还是想继续分享。
我是十月31号开始病假的,但是见的第一个医生非常不好,在那之后的两三个星期我都挣扎于医疗系统中,直到第二个星期后期才补开出来病假。目前病假已经过了五周,并且又延长到第六周。这期间我有跟工会联系,也跟后来的医生取得了比较好的信任。我大概从第四周开始感觉心理状态在好转,现在开始为复工做准备。下周预定了跟大领导,hr,工会代表的四方会谈,如果谈得结果满意,可能下周末之前就能开始复工,从25%的工作量开始。
我就总结一下这期间的经历和学到的东西。关于长期病假的部分可能更有普遍参考意义,关于企业健康服务和工会的部分只对瑞典职场有参考意义。
心理咨询师和医生的拉扯:要不要开长期病假?
我非常感谢我的咨询师在一开始就很诚恳地告诉我说瑞典的医疗系统存在这个问题。心理咨询师认为病人情况严重,应该好好休息,尤其是要专注恢复社会功能,恢复对生活的兴趣,但是有些医生认为病人的状况是工作引起的,必须到工作中去解决,否则在家休息久了只会脱离社会,更加不能工作。咨询师坚持病人应该在一段时间里远离压力源头,而医生要开出长期病假必须找到特别充足的理由,这就存在咨询师和医生之间的拉扯。
在以前,瑞典医生给burnout的病人经常可以开出来非常久的病假,动辄三个月六个月。f 的舅舅就因为工作压力崩溃,整整在家呆了两年。但是数据显示这样的病假以后病人恢复工作的情况并不乐观,因为很多人的burnout和抑郁症状不全是工作造成的,也有家庭和其他因素,如果病人本身就缺乏社会支持网络,全勤病假以后会更加跟社会脱离,失去正常作息,缺乏社交,久而久之甚至会发展出来社交恐惧,也就更难回到工作岗位。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有些医生在缺乏经验和知识的情况下会武断声明不给开病假,就像我的第一个医生。
心理咨询师建议:用有意义的活动重建生活的充实感
咨询师鼓励我一定要多去参加让自己觉得有意义的活动,不管是去图书馆,去参加社会活动,讲座,画展还是海洋馆,尽量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那些做了会让自己觉得活着有意思,对生活燃起兴趣的活动。我就跟他讲了,我是一个老中人,我就是不会放松,哪怕是没有在家休病假的时候,我也很少有意思地专门去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因为毕竟生活就是要努力上进嘛,要辛苦嘛,加上我有非常大的生存危机(之前常年失业的阴影),我经常不由自主得在焦虑明天,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或者没做好,很难专心享受做什么事情。我在自己身体健康的情况下都很难主动做开心的事情,现在休着全职病假你劝我去找点开心的事做???
咨询师说你现在就是要跟“享受生活的耻感”作斗争,享受生活不是可羞耻的,做自己开心的事情,感受到意义感,你觉得活着有意思了,才会有力气活着,这是让你好起来的关键。
我以前理解的病假就是因为精神压力和身体症状都到了没法工作的程度所以要休假在家(差不多是躺在家里的意思),但是咨询师给我讲的病假是一段通过主动参加有意义的活动让自己感觉好起来的时间,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假期而不是病假,只是休假的原因不一样而已。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观念上的转变。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我感觉目标也更加明确了,其他的目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有意义的活动让自己感觉好起来,这就是近期的目标。
跟医生沟通的重点
咨询师一再强调,虽然我们希望医生给你开出100%的病假,但是你沟通的重点不能全是焦虑和抑郁的症状,而是一定要讲自己为了感觉好一点而做了哪些努力,比如去了图书馆,去看了讲座,或者去父母家吃饭,去见了一个同事,这些事情都要讲,这样才能让医生明白你不是被动地躺在家里面。因为躺在家里是不会好的,一直躺着只会越来越糟糕,相反的,你作息规律,有意调节作息,保证睡眠时间,减少屏幕时间,把有限的精力都用在有意义的活动上。医生看到你对生活的兴趣又恢复的迹象,才会认为这个病假是有意义的。
咨询师给的这个建议非常关键,因为以我之前的认知,去见了医生只会讲我哪些症状,有多难过,因为这些症状很严重,所以我上不了班只能呆在家里。但是如果医生只听到这个就会觉得现在开病假把你放家里,病假完了你可怎么办,不还是要面对工作吗?如果在病假期间心理状态没有改善,休更久的病假只会变得更脱离社会而且更恐惧上班。只有主动积极地改善心理状态,才能让医生认为更久的病假对病人有意义。
我后来跟医生的沟通确实是这样。医生非常关切我有没有跟工会沟通,有没有可能通过工会调节来改善我的工作条件,医生甚至还提出了或许这个单位已经不适合我待下去,如果整个单位都是压力源头(而不光是傻逼领导一个人的问题),那么可能回去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也许必须得换工作。但是另一方面,重新找工作,参加面试,做决定,这些都需要比较高的心理能量和精力水平,我虽然是全职在家病假,但我的精力水平达不到去申请工作的程度。这样医生就会认为延长病假,帮助我恢复到正常的精力水平是有意义的。
瑞典这边看职场burnout的路径:最好是直接求助公司的企业健康服务
如果你工作的公司是中等规模以上的(不是那种几个人的小公司)的话,大概率你的公司有företagshälsovård(FHV), 也就是企业健康服务。FHV是由雇主聘请的专业第三方医疗资源,旨在帮助预防健康问题,并为员工创造一个健康、安全的工作环境。它的核心是主动开展促进健康、预防伤害以及提供康复相关的措施,这些内容可以包括风险评估、健康检查、人体工学指导、危机支持,以及在需要时提供康复服务。根据《工作环境法》,如果工作条件有需要,雇主必须确保员工能够获得企业健康服务。FHV跟一般诊所和医院不同的地方是它比较擅长在职场的医疗服务,比如工作压力和帮助重返职场的复健计划,以及FHV跟你的公司有密切的合作,也就是它们的员工能更好地理解你的公司存在的问题以及你的具体困境。关于公司有没有FHV,可以直接问hr,一般也可以在公司的hr页面上找到。
因为FHV可以提供关于职场压力,burnout的全套服务,包括帮忙诊断和开病假证明的医生,帮助谈话咨询的心理咨询师,还有帮助重返职场的康复协调员,所以在出现burnout的时候直接求助FHV是更安全更有效的,远远比我直接去自己的家庭诊所排队要有效率,肯定不会出现我遇到的第一个医生那种情况。鉴于医生的病假证明非常关键(必须有这个病假证明才能在拿到社保的病假津贴,以及必须有病假证明才能长期在家),像我那样花两三个星期在医疗体系里踩雷,挣扎,求助,真的没有意义,尽可能避免吧。
我在后期跟我的医生取得了信任以后,医生多次提到了我应该联系公司的FHV,因为大概率FHV可以从他手里接过我的病例,而且康复过程中的随访和评估让FHV来做会更有优势。我希望在下周的四方会谈里能获得更多公司FHV的信息,希望她们会接手我的病例。
Burnout之后的复工康复计划
中型以上规模的公司很多都有规定,如果员工休三个星期或者以上的病假,复工的时候需要公司hr介入,帮助员工康复。具体来讲一般会制定一个循序渐进的rehab计划,比如复工从25%做起,也就是一天两个小时,如果恢复状态良好,再慢慢加到50%, 75%,最后恢复全职。这中间需要公司跟医生和心理咨询师合作,医生需要判断病人的状况是否可以往上加工作量。康复期间工作的部分由公司支付工资,剩下的部分还是算病假,由社保支付病假津贴。
寻求工会的帮助
瑞典的工会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可能在全球意义上都有点特别。我不是工会专家,仅我自己的理解是,瑞典的工会是防止资本主义脱缰的安全带。如果任由资本主义无限丛林式发展,首先可能导致劳动者的极端不满,也就会有暴动的风险。二十世纪早期的瑞典资本家意识到了跟劳动者协商有利于维护社会稳定,从而避免红色革命。其次,如果任由资本家对劳动者的过度剥削,劳动者会极端贫困,一个整体贫困的社会没有强有力的消费者群体,就不利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让劳动者劳有所得,有饭吃,养得起孩子,资本主义才有可持续发展的前景。强大工会的存在极大意义上缓和了社会矛盾,是瑞典得以建立社会民主制度的基石之一。
在瑞典,各行各业的劳动者都会加入工会,工会也根据行业的不同分为很多不同的类型。工会承担了很多职责,包括跟公司协商签订集体合约(集体合约是很多大公司都有的,具体来讲就是员工除了个人跟公司的劳动合约以外,还受到集体合约的保护,集体合约通常会给员工提供更多福利和更多社会保障,比如对员工有利的辞退条件,以及更好的病假津贴和育儿津贴,每年的最低涨薪幅度等等),在大型裁员中跟公司谈判条件,每年的涨薪幅度,以及帮成员争取权益,甚至派出律师帮助劳务关系的诉讼。工会通过成员缴纳的会费运行,每个工会还可能有自己管理的失业补充保险,在成员失业的情况下提供比统一的社保更高的失业补助。
总之,工会太重要了。我后悔这次没有早点联系工会。我感觉不好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公司重组后的巨大压力加上傻逼领导的助攻,这些事情都是我可以更早跟工会反映的,但是我带着盲目的乐观和惰性没有采取行动,等我需要采取行动的时候已经感觉水淹到脖子了,然后直接就被放倒了。
过了最初两个星期的挣扎,我终于打起精神给工会写信,很快得到他们的回信,让我联系工会在我公司的代表。中型以上的公司可能都会有工会俱乐部,俱乐部的负责人也就是公司的工会代表,除了日常工作还会承担很多工会的责任。这些工会方面的责任可以占用他们的工作时间并且不影响工资。我就跟两个代表开了一个视频会。两个人,一个大姐一个大哥,都不跟我一个公司,但是属于一个集团。一上来开会我还认出了那个大姐,因为我司重组裁员谈判里她是工会代表,我参加过她开的答疑会。大哥稍微年轻点,他说他是我的个案代表,大姐以前在我公司工作过,比较了解情况,所以请她一起来帮忙。
我跟他俩聊了我的处境,最后达成协议,由工会代表来帮我联系公司hr和我的大领导,表明我不想直接跟傻逼领导接触,要求大领导负责我的康复计划。他们提到工会并不能直接影响公司的决策(比如提出我想换领导),但是可以根据康复的情况酌情跟公司提议,走一步看一步。之后他们跟公司定了一个由我,工会,hr和大领导参加的四方会谈,hr和大领导会提供一个康复计划,这个计划里面要写公司为了帮助我恢复工作会做哪些努力,包括在一定时间内限制的我的工作量,甚至限制一部分类型的工作,我们可以对这个康复计划提意见,然后一起决定具体复工的时间。
这个会本来定在这周开,但是大领导临时又双叒叕冰病倒了,拖到下周。工会大哥特意又跟我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宽慰我说别担心,我的工作是很安全的,他们会做一切努力来帮我争取最优条件,而且只要我需要,他们会一直跟进我的个案,哪怕在我恢复全职工作以后也可以继续跟进,保障我能在这个工作环境里感到安全。他讲了很多之前工会斗争的经验,也分享了他自己曾经休病假的经验。
他说,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在家休病假这件事,你觉得羞耻吗?我说羞耻啊,裁员以后我一直觉得我得努力保护我身边的人,哪怕是处境很不乐观也要尽量在每天日常中提升士气,公司政治斗争残酷,我们就要更互相关心彼此。我觉得我还是抵抗的中坚力量呢,结果我先burnout躺下了,这算什么事。他说他很理解这种心情,他也有两次休长期病假的经历,也是一开始要跟羞耻感纠缠,因为自我认识里自己总是特别顽强的,最不该倒的,等自己倒了的时候感觉被浇了一盆冷水。但是另一方面,当他被迫要对亲人和朋友暴露自己的脆弱时,反而得到了最多的爱和鼓励,这些让他最终重拾斗志,恢复了回来工作的信心。
我说我真的做了很多努力来忍受这个状态,觉得我只要心里不在乎,或许可以这样混下去,但是我就是做不到。他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上班坐满八个小时拿到工资就回家了,不会往心里去,但是有的人非得希望看到自己的劳动有成果,需要感觉到自己做成了事情,这样就很难忍受这种处境。我说是,我之前以为我可以做到随便领导做什么傻逼决定,领导说啥我就做啥,无所谓,但其实我做不到,我这么努力适应了一段时间以后发现适应不了,这跟我基础人格相违背,我就是没法这样工作。他说这就是很正常的反应,而且你们白领的集体合约里面真的写了你必须能够影响你的工作,对你的工作方法和内容有共同决策的能力。
不过我们也讨论了我的康复计划可能没那么容易执行。这个大哥主要是在仓库工作的,他复工的时候可以每天先从两个小时整理货架做起,工作轻松而且有满足感,但是我的傻逼白领工作没有这样令人快乐的工作内容,我的工作几乎全部都需要开会,拿方案,甚至做长期打算,而且很难避免我的傻逼领导。我的大领导到底能拿出来啥样的方案,我们只能拭目以待。大哥对我想换领导的想法不太乐观,因为这相当于大领导要承认她把傻逼领导放到管理岗位上是一个错误。但是另一方面,最近公司高层发生大变动,或许又变成我调换部门的契机。总之走一步看一步,不要着急。
他又一次嘱咐我,复工以后也不要着急。复工以后,哪怕是工作时间到100%,我的工作能力也不会是之前的100%,因为现在是同时兼顾工作和恢复健康,要给自己时间。
那两个小时的谈话真的帮了我很多,到最后我告诉他非常感谢工会的介入,我自己也有点想更加活跃的参与到工会活动里来,他说非常欢迎!(这好像是我从创伤里恢复过来的一办法,如果我在某件事上吃过大苦头,就会想总结经验帮助别人少吃那个苦头,这个过程中会感觉自己被治愈。我自己觉得挺有逻辑的!)
下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