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焦虑的魔咒 – great grey owl

2016年3月19日于豆瓣

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great grey owl（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46180232

1.
我关注了严肃八卦的公众号很久了。最初因为她们会发一些有性别视角的文章来解读明星的故事，是性别盲的娱乐媒体的一股清流。这些我几乎都不认识的明星的八卦就成了如厕或者等车时的休闲阅读。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动辄引用李银河、李思磐的公号，也是满满的美女崇拜。“美人在骨不在皮”，在这些文章里我还“学习”了许多关于美女的硬件标准，譬如马甲线，腰窝，肚脐沟，脊柱沟。天哪。要做美女真难。即使她们意在反击“瘦白秀幼”的单一直男审美，这些更具体也更难达到的审美标准又是在把女人往哪个方向引导呢？

2．
在零号模特一统天下之前，漏斗型的丰乳肥臀就是美。后来时尚界被营养不良的纸片人统治了几十年，终于被民间的反抗所推翻：体重过低者不能参与走秀成了很多品牌的规定。然鹅对女人的审美却没有放松下来：从推崇纸片一般的零号超模，到推崇现在同样纤细、腹部凹陷然而有肌肉的维密超模：好像美的指标越来越难达到了饿。这次流行的秀A4腰还算传统的细腰审美，上次流行的秀反手摸肚脐，光瘦已经不行了，还真的要很灵活啊。

3.
丑女焦虑大概是少数几种可以对人实现降维打击的魔咒。人人说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开心做自己，可如果听到对自己容貌的贬低议论却很容易被戳成内伤。

我记得大概11，12岁的参加夏令营，带队的老师是一个颇年轻、活跃的男老师。有一天晚上活动结束后，大家还是在营地的院子里乘凉，同寝室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问起他的私生活来。有没有女朋友？没有啊。那以前上学的时候有没有爱恋的对象？讲嘛讲嘛。什么？不是很漂亮？是有多不漂亮？跟XX比呢？

XX是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我被设定成一个陌生女孩“到底有多丑”的参照物，让只是默默坐在一边听的我始料未及。但很快大家就说起了隔壁寝室有个女生好像暗恋老师，人群轰的一声沸腾了，剩下那个男老师努力想转移话题。

就这样，我第一次接触了丑女焦虑。很长时间里从来没跟人提起过这个经历。我并不记恨那个随口说出了我的名字的女孩，她毕竟也才11, 2 岁，还是无心吧。但我好像第一次从照镜子以外的角度看到自己，我站在那个夏天夜晚纳凉、起哄的人群之外看到自己。原来我跟她们是不一样的。我不好看。

慢慢的我又回忆起了更多区别。小时候跟爸妈参加聚餐时会遇到同龄的女孩。那些穿裙子的，喜欢粉色的，声音绵软的女孩子总会得到更多偏爱和礼物。

但这种记忆除了偶然泛起时让我对自己产生一种模糊的陌生感，并没有影响太多。我照旧很乖地学习，上了初中，又升了高中。

4.
我慢慢发现，青春期少女对身体的不满可能是一种常态。上中学的那会儿我跟小伙伴们传阅过一种是叫“女刊”的，风格非常简陋的少女向时尚杂志。

据说封面上这个女孩已经瘦成骷髅人了

我从上面第一次了解了很多魔幻的词汇，比如“拜拜袖”（说的是大臂上的脂肪）“大象腿”“豪华臀”（好好总结一下说不定能跟严肃八卦的美女指标一一对应）。

每个词都对应一种丑。

每一种丑都是糟糕的，应该被谴责的。

小伙伴们绝望地用这些词汇描述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并且，自然而然的，厌恶并且努力去改造这身体。当然杂志附带的不仅仅少女们搔首弄姿的图片，还有大量大量的广告，指导我们祛痘，美白，瘦腿，月瘦20斤不反弹。

我最好的朋友，在杂志的指导下开始购买蔬菜粉冲水代餐。真的是蔬菜粉啊！没有加油盐的蔬菜打成粉末，和温开水泡开搅一搅就这么喝下去，因为据说这里面有丰胸的成分，还有能瘦身，还能除便秘去口臭。杂志里满是“试用者”的心声：一个星期真的瘦了五斤！强烈推荐哦！朋友强烈建议我也喝，或许是为了同伴之间互相激励变美，她甚至愿意出钱让我喝，可我尝试了一次，因为这玩意儿的口感实在太恶心而作罢。

彼时我也觉得自己挺胖的，如果全按杂志设定的美女标准来看，完全是失败的残次品。加之高中苦读，坐姿不良缺乏锻炼，体态糟糕之极。但我始终不肯加入女伴们关于“拜拜袖”“豪华臀”的讨论。

人们在用一个新习得的词来描述身体的时候往往是不自知的。但即使我分享着对身体的焦虑，我还是抗拒用这些奇怪的词去描述身体。那时候我还并不懂这种抗拒意味着什么。我模糊感觉到，对我来讲接受这些描述词进入我的生活，意味着接受某种入侵。

后来我学了一些女权主义的知识，知道了流行审美对“我”的这种“入侵”，叫做规训。这些关于女性的千百种丑以及如何扭转这些丑的知识显然是外在的、习得的“知识”。它们在消费主义的诱惑下得以内化：如果告诉你这种丑是可以扭转的，你难道不要试一下我们的丰胸产品？使自己的形象符合广告中的审美就意味着成功，掌控自己的外貌和身体，某种意义上是在掌控自己的命运，你难道不想对此握有主动权么？当女孩们抱着改变的渴望去接受这些说教的时候，关于身体的规训就这样不知不觉被内化了。

那么问题来了，作为女权主义者的我们，在倡导平等独立和自由的时候，该如何选择自己对美的态度，如何去打破丑女焦虑的魔咒？

5.
接着讲“丑女焦虑”的故事。那个悲惨的故事我确实很长时间里从来没跟人说过。后来我有了第一个伴侣。那时候我们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忽然有了一点点自由，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打扮成以前不可以尝试的样子。我在半年里胖了十多斤，可是毫不在意，因为伴侣说我很美，我们穿着艳丽夸张的彩色丝袜上街，那时候我开始不为自己感到难堪。

在一个两人都失眠的夏天晚上，她突然跟我说起了自己长久以来都焦虑自己不好看。然而在我眼里的她是个漂亮、温柔、嗲声嗲气的软妹子——完全就是我小时候遇到过的那种会被长辈优待、收到更多礼物和关爱的女孩。原来她会感觉焦虑，她焦虑的根源竟然也是以前听到过类似“你知道XX嘛，她长得好奇怪哦”这种评论。我想起她平时的样子，的确，照镜子的时候会花掉更长时间，叹气，为了一个细节上的不满意而垂头丧气。作为安慰我就讲起了自己被当成丑女参照物的故事。我讲得很平淡，后来却鬼使神差地掉下几滴眼泪。这并不是我设想的情节，但那一刻我确实很惊叹，这个事件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的理性早把它搁置一边，可情绪却没过去。

所谓的降维打击就是不光在当时当下拍扁你，其影响还绵延流长在生命的时间轴里，不那么轻易的隐入过去。

我非常细碎，没有逻辑地讲完了这件事。最后她抱紧我说，我觉得你很美呀，每个人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讲你很美，你别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说，虽然我哭了一下下，但我并不是真的很难过。我有了你以后，觉得自己挺美的，对自己的外貌和身材的感觉都变得正面了。

这的确是我真实的感觉。在她之后，我又有过别的伴侣。我都诚实地讲述了自己的焦虑，并且得到了鼓励和关爱。你很好看呀？别逗了，瞎想这些干嘛？我也的确变得越来越平淡，越来越不再为外貌焦虑。

写到这里我很难过地发现，貌似解决丑女焦虑还是需要一点正面外因的。我已经接受了女权教育，知道这些贬低我的审美标准无非是要束缚我，控制我，逼我买东西，可我自己没能强大到完全不受其左右——至少，在遇到这些给我正面能量的伴侣们之前，我是做不到的。

当然这个外因也不一定是亲密关系的伴侣，任何一个对我的生活有重大影响的人都可以给出这种正能量。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对抗这种焦虑的呢？（还是说你们这些美丽而自信的少女从来就没中过丑女焦虑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