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想要平安长大,需要些什么?

这篇文章是我开通猫头鹰信箱的初衷,2017年8月23日于豆瓣

前提是昨天出现了一篇文章。

一个女孩想要平安长大有多难——写给我的男性朋友们

这篇文章的推荐里可以看到比较激烈的分歧。大部分人(看起来是女性读者)表现出了强烈的共情并且说出了自身的类似经历。另有一部分人表示反感遇到困难“找爸爸”的论调。还有一小部分男性读者表现出了共情“现在才意识到女性在怕什么”。我在自己的首页里也看到有人讨论“在中国,写女性权益的文章往往声明自己不是女权主义者,可悲”。我认真读了这篇文章,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所以写篇日志来说我的感受。

是不是女权主义者,认不认可某种主义,这在我看来无足轻重。我对自己“女权主义者”的身份很坦然也很自豪,但我不认为女权主义是唯一真理,也不赞成去绑架所有人认同女权主义,非得去拥抱这个身份。我也不反感政治冷感的人,因为我讨厌被强迫的政治狂热。作者身为一个对负面信息很回避的人,努力写了这样一篇文章,我觉得很棒,也很感动。我知道某些诉求和愿景会远远超越政治、主义、身份的分歧:我们都想有更安全、更自由的生活,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下一代。重要的是发出声音,哪怕在一开始仅仅是说出不满,说出一种期待,这样的发声也是好的,我全力支持。

一篇标明写给男性友人的文章,点题希望男性友人帮助、关怀女性,这没什么问题。我比较担心的是文章试图发起的共情,是否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根据我的经验,大部分因为“女性在体力上是弱者,男强女弱,所以女性需要男性的保护”这个动机而加入女权讨论的人,迟早都要面临这个坎儿:是否只有在确认女性的弱者地位时,“他”才肯对女性施与人道主义的关怀?如果被他帮助的女性,并不是一个“弱者”,也不自认为是弱者,那么他是否还关切女性的合法权益?如果这种共情只有在确认自身处在权力/力量高位,而女性示弱、确认弱者地位的时候才存在,那它迟早要撞上天花板:它跟我们期待的平等可能并不一样。简而言之,因为“男强女弱,女性需要额外保护”而发生共情的人,可能会不自觉地维护这种男强女弱的模式,并且对敢于发声和主导谈话的女性十分不满,认为她们僭越了“弱者”的角色,因此也就不配再得到尊重和帮助(参考这篇写职场隐蔽性别偏见的文章:很多情况下,愉快的相处/男性的合作态度,需要的是女性的示弱。这种心态是否也会延伸到对受侵害女性的救助里?)。

相对而言,我希望男性参与性别平等的动机,不是简单的“男强女弱,女性需要额外保护”,而是因为认识到性别不平等的事实(女性遭遇更多性别暴力和不公)和具有反对暴力和不平等的正义感。这个动机意味着更多的和解与合作,可以让我们在平权的抗争里走得更远。

“男强女弱”作为普遍事实的话,应该仅仅是体力上的,而体力上的男强女弱并不一定导致社会地位的不平等。作为在现代社会里生活的人,真正依靠个人体能来完成的任务是极少数的,我们借用技术,工具,法律条文等等来实现目的,这其中就包括自我保护。故事和评论里让人心碎的,不光是这些被侵犯被羞辱的遭遇,更是事后求助无门带来的二次伤害。很多性侵的幸存者表示,被性侵不是最可怕的遭遇,最可怕的是事后被要求自证清白,被告知无法追查,被喝令息事宁人。

举个例子,如果某国有关于儿童性侵和职场性侵害的法律,并且严格执行这样的法律,那么这样的案例可能会减少很多,至少在侵害发声后,幸存者不会觉得无助。这不是因为受害者都突然变强壮了,而是社会、体制给予她们反抗的渠道。美国梅根法的颁布给儿童性侵的状况带来很大改变,是恋童癖人群减少了吗?并不,带来改变的是法律惩罚的威慑力。同理的,如果学校,幼儿园能建立起普遍的保护机制,如果儿童知道遇到这样的遭遇时可以放心求助老师和家长,甚至像某些“儿童安全社区”那样,可以敲开任何一扇贴了标签的门来求助,那么情况又会改变许多。如果某国的警察队伍都受过如何处理性侵报案的专业培训,如果我们有不同的渠道可以求助,有一个完整的体系来帮助我们,也许女孩就能平安长大,也许被伤害过的女孩也可以快速从创伤里走出来,回到阳光下。

渴望这样的体制和社会,这不是空想也不是天方夜谭。想让女儿们过得安全一点,求助爸爸只是办法之一,更重要的是给女儿们支持,心理的和体制上的支持。心理上,告诉她们被侵犯并不是她们的错,让她们知道,无论遭受怎样不幸的遭遇,幸存的她们都会继续被爱,被关切。体制上,努力去争取平等对待她们的法律和制度,把法律的保护网延伸到未知之境。我们甚至可以自发的行动起来,把我们已知的关于性侵的知识和观点告诉更多人,让更多幸存者知道她们不是孤身一人,黑暗之中仍然有光。

最后再举个例子。中国的反家暴法是从2016年开始实施的,但中国的女权主义者们争取反家暴法的斗争,从95年的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后就开始了,过程长达二十余年。这项法律的通过得益于方方面面妇女权益工作者的坚持和抗争。这是一项在男权社会里取得的成就,靠的是坚韧的奋斗,不是哪位“爸爸”良心发现的赠与。像这样通过抗争取得的成果还有很多,简而言之,没有抗争就不会有改善,抗争是实现改善的唯一途径。期待特权者的怜悯和让步的确是作者所说的,“与虎谋皮”,但抗争和发声并非期待特权者的怜悯和让步,而是把要求平等的声音集结起来,汇集成改变制度、改变文化、改变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对改善我们的处境,有更根本也更革命性的意义。而这种力量,就蕴藏在你我的身体里,我们每一次声讨和控诉,每一次发声,每一次直抒胸臆而非忍气吞声,每一次为幸存者帮腔,每一次参与讨论,甚至身体在场参与行动——在这些抗争里,我从不觉得女人是弱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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