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葬礼

2017年3月17日于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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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great grey owl(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10387254/

周一在fb上突然看到久违联系的一个同学发了状态,仔细一看竟然写的是“经过跟病魔的斗争,由美在2月6号不幸去世了。葬礼将在3月10号周五在X市Y墓地的小教堂举行,如需联系我和女儿萨拉请打电话xxxxx或发邮件至。。。。”落款是霍坎。

我从电脑跟前站起,看着窗外,久久不能缓过神来。由美是我去年夏天语言学校上的同学,四十岁左右,日本人。那个学校很小,并不是专业的语言学校,人员混杂,大概就是就业局把等待就业的或者暑假没有正式学校课程的外国人胡乱塞进去的地方,学员从来自孟加拉的待业博士到来自索马里的有七个孩子的、从没上过一天学的妇女都有。我遇到由美时她已经在那里呆了一个月,周一到周五每天都要在语言班呆满六个小时。因为在快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见面聊天,我们变得相当熟络。在这帮人里她的瑞典语讲得是最流利的,我也得以了解她的生活。她的fb上只有四个好友,其中一个就是我。那时她告诉我,刚刚注册fb,什么都要跟女儿学起,但是女儿12岁上六年级,年轻人早就不兴玩fb了,由美笑说,到了她的年龄,连赶时髦的末班车都赶不上。

除了霍坎那条信息,由美的fb上空空如也,没有一张照片。但我记得她的样子。肤色略深,略略有点龅牙,有两个酒窝,头发和眉毛很黑,常梳一个简单的侧边发髻,露出右耳的一串闪亮的耳钉。她很健谈,也很爱笑,毫不费力就跟课上那些二十岁上下的穆斯林女孩打成了一片。大家拿不流利的瑞典语互相说笑,满满的孩子气。人们说起死者时常常用到的那个词,“音容笑貌”,现在以蒙太奇的形式再现在我的脑海里。

由美在日本有父母和一个弟弟,但是天各一方,两三年才会带女儿回国一次。在定居欧洲前她从未离开过她的故乡广岛,生活轨迹就是上了普通的小学,中学,念了教育方面的专科,做了几年学校老师。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继续下去,直到她有一天决定要出来看看世界,于是她存钱去了当时最喜欢的德国。这一年她二十六岁。她在半工半读呆了几年,学会了德语,恋爱又分手,后来遇到了一个瑞典人,两人结了婚有了女儿,又搬去英国住了很多年,直到两年前搬回瑞典。

她说在英国时丈夫已经显得对家庭三心二意,“回家以后就做自己的事情,不跟我们说话”“如果一定要跟他说话他就会生气”“我一直觉得他可能出现了抑郁症,或者别的精神方面的问题,但是每次提起他就非常恼火,怎么也不肯去医生那里咨询”。他们以为搬回瑞典会让情况好一点,但是恰恰相反,“他花很多时间跟他的家人在一起,却不愿意陪我和女儿”。 在无数冷战和被忽视后,她终于狠下心来离婚了,这是我遇到她之前三个月的事。她跟孩子爸爸共享抚养权,孩子这周跟她住,下周跟爸爸住,“但是爸爸对孩子没有耐心,我女儿每次跟我过完一周,要去她爸爸那儿时就很伤心”。我没见过她女儿,但听过她跟女儿打电话,看过她舒展的少女般的笑容。她说刚刚在这座城市买了一套很小的公寓,公寓很旧,需要翻修,但等到修好了想争取更多抚养权,让女儿能多跟她住一起。由美计划秋天起读一个成人高中的护士课程,这是最容易找到工作的职业教育,我们约好以后在成人高中见。

这些是我能记得的关于由美的信息,因为在这不就之后我就开始了新的正式课程,离开了那个大杂院似的语言学校。我中间给她发过语言角的邀请,她说最近很忙,以后有时间会去。那是在夏末吧,接下来我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半工半读,由美,就像无数在留学和客居的生活里遭遇过的人,慢慢被时间冲刷到脑后。

现在她不在了,因病去世,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时间仅仅相隔六个月,发生了什么?

由美说过她在瑞典没有别的亲戚,也没有朋友。那么fb上那个霍坎只能是她前夫。前夫霍坎和女儿萨拉。这是她在瑞典唯一的亲人和联系。死在离家万里的地方,身边只有已经陌路的前夫和年幼的孩子来张罗葬礼。我给霍坎发了邮件问可否前往葬礼,能帮上什么忙,他说来就好了,谢谢你。

于是周五这天我托f妈妈送我去赫尔辛堡市郊的小墓地。连续阴雨了一个星期的天气突然放晴,晴朗得难以置信,车子开过波光粼粼的海边和生机勃勃的广场市场,北欧的天气,阴沉时让人窒息,晴朗起来又是万里无云、无忧无虑的灿烂欢颜,带着阴沉的心情看去,几乎同样让人难以招架。在路边的鲜花铺子旁我们停车下来,我走进去问店里的老奶奶,哪种花合适带去葬礼?她问是不是要默哀时敬献的那种,我说我不懂,这是我第一次去这里的葬礼。老奶奶说,那就买一只玫瑰就好,颜色你自己选,到时候会有个环节,亲友一个个走到棺木跟前,默哀,再把花摆到棺木上。我挑了一只有三朵花的白色玫瑰。

周五的墓地空无一人,只有园艺小屋的工人跟我打了个招呼。我找到那座小小的教堂,推门进去,穿黑衣的葬礼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节目单,示意我向前走。小小的教堂,只有五排座位,房间的前方是摆满鲜花的白色棺木,四周的金色高脚烛台点着雪白的蜡烛,棺木靠近人群的一角摆着由美的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比教堂更小的是参加葬礼的人群,加上我总共是九个人,坐在第一排哭泣的是由美的女儿,她继承了她妈妈柔和的脸型,乌黑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眉眼低垂,苍白而瘦弱。坐在她左边的那个头发花白,面无表情的男人应该就是霍坎了。坐在她右边的一个金发女士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想来可能是姑妈。再旁边的几个瑞典人大概都是霍坎的亲属。没有来自日本的亲属。也就是说,在葬礼上由美唯一真正的亲属只有自己的女儿。

一阵钟声响起,接着葬礼从一段钢琴曲开始。而后主持人缓缓走上前,致欢迎词,又坐到钢琴前,弹唱了一曲《tears in heaven》。在场的女性纷纷落泪,主持人旋即上前讲述由美的生平,讲她乐观友善的个性,讲她对音乐的热爱,弹钢琴的爱好,对一切可爱小事物的喜爱,给家中一切取名字的小习惯,讲她喜欢的电影和艺术。主持人声音柔和平稳,带着具有感染力的微笑,几乎说服人相信,在死亡这个必然结局下,我们该多想想死者生前所经历过的快乐,所带给他人的爱和关怀。当然,她说到,由美有自己的计划,有未完成的学业,有未成年的女儿,疾病中断了她的人生,这真的很遗憾。遗憾,然而请我们回忆起跟她在一起时感受到过的温暖:她存在在我们回忆起她的每一个瞬间,在清晨的阳光里,在拂面的海风里,在跳动的音符里。

那是一段诗一般的文字,但我无法用瑞典语准确抓住。接着又是两段宫崎骏电影的音乐,天空之城和千与千寻。再接着是亲友依次上前默哀,递上鲜花。最先起身的是霍坎,他想牵女儿一起上前,但女儿扭开了他的手,不肯跟他一起。霍坎一个人走上前默哀,表情复杂,放下一只红玫瑰,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一滴泪水划过他的脸。接着是姑妈扶着哭成泪人的小女孩,几个沉默的瑞典人,然后是我。当我把白玫瑰放到棺木上时,又看了一眼照片上的由美,想到躺在这白色棺木里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朋友,听着小女孩轻声的哭泣,这一切渐渐有了真实感。由美是真的走了。

葬礼结束,霍坎和女儿在教堂门口跟来的人握手。我抱了抱小女孩,把我的电话和邮箱写给她,说想聊的话随时可以联系我。这也是我这个半路友人唯一可做的支持了吧。

走出教堂,我在墓地里一个人走了很久。不久看到那家叫Fonus的丧葬公司的车子开出来。这家公司在我住的街区也有分店,看来雇佣专业的丧葬公司在小教堂举行非宗教的葬礼也很常见。想来此时灵堂的蜡烛已经吹熄,墓地重新变得安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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