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两场悼念活动的体会

本篇写的是乌鲁木齐火灾事件后我在瑞典参加两场悼念活动的流水账。

从上周五开始一直在紧张的关注国内的抗议情况。从周末开始看到海外开始有集会的悼念和抗议活动。

周日的时候发信息给湖玛,问她有没有听说瑞典这边搞事情的,湖玛说没有,我们可以自己搞啊,周四是乌鲁木齐火灾头七。(湖玛注:后来发现港媒写火灾头七是周三。以及我记得维吾尔丧葬重视第三、七、九天和第四十天,但一来我可能记错了,二来各地风俗不同,所以「头七」的概念和 12 月 1 号这个日期很可能对遇难者和家属没有任何仪式上的意义。)

搞就搞,现在立刻马上就搞。

湖玛(做题家)当场指挥她对象(抗议活动经验丰富的本地人)整理了一个集会活动注意事项,研究是否要警察局备案。

周一的时候看到了隆德将在周五举行烛光悼念的海报。这个活动海报上的写的活动主题是哀悼乌鲁木齐火灾的受害者。(注:隆德和马尔默都是瑞典南部城市,只有二十分钟车程,隆德是大学城,学生多,马尔默相对城市更大,人口多一些)

我们在周一这天讨论了周四具体在马尔默哪里搞活动,考虑了火车站和室内环境,但最终还是觉得在möllan广场最好,这个广场相对人流量大,而且是马尔默集会抗议的传统地点。我们还找到并且加入了瑞典南部这边讨论烛光悼念活动的电报群。湖玛说想把马尔默这边主题搞成in memory of victims and in solidarity of protesters. 然后当场就做了一个海报出来。

周二我的另一个朋友诗嘉把活动用瑞典语和英语发在了fb上。f 出门去买了a4纸,透明宽胶带和小蜡烛。我们打算把活动海报打印成小豆腐块去室外张贴,提高活动的能见度。湖玛晚上来了我家,我们用普通打印机和普通a4纸打印海报,效果其实不是太好,打印出来的纸张都很湿,可能纸张质量也不够好。于是就用透明胶带人工过塑。现在瑞典的天气很难说会什么时候下雨把海报都冲没了,所以保护一点是一点,把重要的时间地点文字部分贴上透明胶带(湖玛做手工做得非常开心)。我们把小份海报(a4纸一张四份)剪好,约定了我贴我家以北,湖玛贴我家以南的部分。找能见度高,人流量高的电线杆,垃圾箱之类的地方张贴海报。后来湖玛看到群里有人讨论是不是应该取消马尔默的活动,而且担心如果只有三五个人来的话会很尴尬,就不太高兴,退群了。我也觉得那段讨论有点奇怪,既然是去中心化的活动,到底谁有权去取消别人牵头的活动呢?人少就尴尬吗?尴尬的是谁?

周三早上上班之前我出门溜达去贴了一波海报。fb活动的响应不是很多,我认识的知道可能会来的中国朋友,要么这会儿娃生病,要么这会儿不在瑞典。这样我们算了一下,湖玛,我,诗嘉,再带上各自对象,现场怎么说至少得有六个人吧,已经超过三五个人了!

湖玛又去二手店买了一些二手的小蜡烛杯,为了防火灾,这个后来证明挺有用的,活动中的小蜡烛如果没有杯子基本上就是一直会被吹灭,而且小蜡烛的重量太低,用来压摆放的海报也很容易被吹跑,而且不太安全(后来有象友建议在瑞典可以直接买那种墓地用的蜡烛,白色杯蜡带盖、瑞典语写作gravljus)

周四这天,上午f 打电话问警察备案的事情,警察说还是要备案,申请付款以后(300克朗,合30欧左右)一般是要等两个星期。f 有点担心,有在网上查,警察局网上说必须备案,但是同时也说如果活动是安全平和的情况下进行的,也不会被找麻烦。所以是薛定谔的备案要求。我跟湖玛都觉着我们不打算在活动上打人,也大概应该不会被打,那就应该不会有伤亡,不至于被警察追责。

我忙了一整天别的事情,然后在活动开始前一个小时才赶到湖玛家,湖玛跟她对象一鼓作气用白纸糊了几个纸板,然后我潦草写了“不遗忘,不原谅”。边写边哀叹写得好丑,湖玛说哪里哪里,好得很。写完了以后我反而觉得业余选手第一次搞事情能有这样我还能说什么,很不错啦!

然后我们赶紧收拾,带上胶带,剪刀,a4纸,点火器(那种长头的,在室外点蜡烛比普通打火机要方便),小蜡烛,一堆蜡烛杯,加上刚写好的纸板,就出发了。

走到möllan广场的时候,天早就完全黑了(四点多就黑了),广场上有一些圣诞装饰,然后我看到大概有一小波中国人,大都戴着口罩,十几二十人的样子,里面还有 f,他是下了班以后先回家喂了猫才来的,还比我们早到了,此时站在人群里面一脸茫然,看到我们喜笑颜开。

我们马上动手开始布置场地,把牌子放在广场雕像的台子上,再把蜡烛摆在周围。其他参与活动的人也拿出蜡烛和鲜花,各种海报,依次在雕像附近摆开。等到布置差不多了,大概人群聚集了三十来人,湖玛拿出来准备好的讲稿,请人群靠近一些。

我们没有扩音器,湖玛也不是大嗓门,全靠大家安静听才能有讲话。湖玛用英文讲了这个活动发生的原因,国内的事情。她用维语念了已知的五个死难维吾尔人的名字。她念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抖了,我眼泪也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名字用他们的母语被念出来。其实我也知道用英语演讲不见得是为了传播(现场大部分来的都是中国人),更可能是为了稳定情绪。这些话如果用汉语或者维语讲,恐怕都难以控制情绪。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湖玛第一次在这样的公众集会上演讲,真的很勇敢。

最后她念了被判刑17年的维吾尔诗人Gulnisa Imin在狱中写的无题诗的英文版。

念完诗,湖玛说大家有什么要说的欢迎来说。但是活动中就没有其他人再发言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或许参加这样的活动对很多人来讲都是第一次,人来了就很好。我们也有时间把所有的海报都看过来。

后来活动过了快四十分钟以后,人群慢慢开始散去,我们又讨论该怎么收摊,最后决定把有杯子的蜡烛和安全的大蜡烛留下,茶蜡收走,再把所有的海报都贴到雕塑上。这个应该是正确的做法,消除火灾隐患,另外在公共场合留下活动的相关信息,对路过的行人也有一定的传播效果。

然后湖玛还多停留了一会儿,跟哥本哈根专场来看她的几个女孩子聊了天,我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就回家了。回家路上,我的愧疚感挥之不去。今天贴出来的海报里,那么多张里只有一张上面的有一句话提到了维吾尔人。当然,湖玛能出席并且讲话,这很珍贵,但是满屏的诉求里看不到维吾尔人,在悼念维吾尔死难者的集会上,看不到对关于新疆集中营的抗议的信息,没有关于民族迫害的信息,我觉得很羞愧。

周五的时候,我临时决定也去参加隆德的集会,然后跟湖玛讲我要写个牌子。我本来要写维吾尔同胞,经湖玛提醒,还是写维吾尔人吧。经过这么长期残忍的迫害,人家还愿不愿意当同胞,真的不是汉人喊一句同胞的事。但是,人家还愿不愿意当同胞,不影响汉人表达对国内迫害少数民族的抗议。后来又有象友提醒,集中营里当然管的不只是维吾尔人,这个牌子也不准确。但是慢慢来吧,下次准备得更好。

周五隆德的活动蛮感人的。没有演讲,大部分人看上去都还是学生样子。大家放了音乐,有人民不需要自由(不明真相的瑞典人还以为是在开派对),一些英文老歌,还有一首维语的摇篮曲。在场的人还合唱了送别,虽然作为悼亡歌也不特别合适,但我觉得现场的气氛很真诚。有好几个人不断在人群外围跟路过的瑞典人讲解活动的背景。活动上的海报很激进,内容也多样。我觉得现在的学生好好啊,我上学的时候的学生绝对没有这样好,也不会来这么多人。

让我感觉稍微欣慰的是现场有大量关于新疆的信息,围绕在乌鲁木齐路牌附近的全部海报信息都是关于新疆的。湖玛抽了几支烟,觉得气氛这么温馨,这样就挺好,决定不用演讲了。我们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去临近的朋友家喝了茶。回来的路上看到那些牌子也都已经上墙了。

我不知道新疆的事情会如何收场,而且我很不乐观。跟湖玛认识的这些年,我从无知,茫然,还带有幻想,到现在基本上接受她的判断。或许血海深仇的唯一结果就是生灵涂炭,不可避免。

但不知道结局并且不乐观,并不意味着就可以袖手旁观。哪怕一定会迎来这样一个唯一结果,在那个结果发生以后,就像很多地区的很多人都经历过的集体的暴力创伤一样,这件事情上影响到的人一样也要经历重建,对真相的调查和传播,以及某种意义上的和解。和解不是原谅,和解是活下来的人一起寻找继续活下去的方式。我记得大概两年前,湖玛说哪怕唯一结果谁也拦不住,但只要能活下来,我们这些愿意说的,有话要说的,都作为人类讲出自己的心里话,也许能对重建有点用。

后来我读到端传媒上这篇文章,當漢人解封,是否還會記得集中營的維吾爾人?一名漢族女性的自白 很有共鸣。最近网上很多对集中营问题的爹味反思和爹味喊话都让我特别不适。我个人在这件事上的感觉不重要,但是既然已经有这么多完全没有反思权力结构和民族压迫的爹味表达的存在,那我为什么不来写我的想法?这个话题我懂得不多,想法和感受都不一定对,但是我以后会在这个话题上诚实地讲点心里话。

有一个podcast上关于全国疆化的前因后果的分析,还挺好的可以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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