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5日于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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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great grey owl（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62274596/
我是急脾气，曾经因为争辩而失去“朋友”。后来年纪渐长，觉得意见不一致就不一致吧，每天辩论也很累人。为女权辩论的主要动力还是对不公平的厌恶和对现存/潜在威胁的警惕，并不针对个人，当然大部分人都会take it personal。
六一的时候，朋友圈里主要分两拨，一拨人自称宝宝，欢庆“自己的节日”，另一波批判主义的发了一些“不要做ZG人的孩子”或者“希望ZG的孩子能在XX环境里成长”。夹杂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里有一篇“堕胎的真相”，一个未谋面的网友写到：儿童节，请不要堕胎。
然后我就蒙逼了。这个“堕胎的真相”是什么玩意儿呢，是一个带音乐的相册，打开来先是一个裸着的大肚子，上面系着一条丝带，
下一张上写“有个小孩子在你肚子里”，
再下一张变成了“每个人的生命从受精卵的时候就开始了，虽然这个阶段的样子还有点小，但他已经是一个人了”
纳尼？
他又接着评论道：在“堕胎”的问题上，我是持反对者立场的“女权主义者”。
前面说过，我已经觉得辩论很累人。对方是做公益的，平时也很积极分享性别平权上的信息，略微透出些宗教倾向。我尊重宗教，也尊重不同的经验（已婚已育爱孩子的直男的经验）。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无法赞成他这种“请不要堕胎”的规劝，更不能接受一个没头没尾的“反堕胎的女权主义者”的说法。发生在一个人身体上的事为什么可以由社会和他人代决定？为什么她就得被迫为一个意外改变生活轨迹？还是说做爱了就活该？女性连处理自己身体的权利都没有，如何谈平等尊重？在关于安乐死的讨论越发正面的今天，我们连选择自我生死的权利都快去道德化了，却依然要为堕胎背上谋杀的恶名？在生育的生物成本（全部）和社会成本（大部分）由女性承担的情况下，反对堕胎不是在反对女性的基本生命权吗？
于是我就问啊，何为反堕胎？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反堕胎？
他说反堕胎是认为女性在作出堕胎决定前需要充分听取伴侣的意见。
这里的充分听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意指听从，但即使伴侣有权利参与影响决策，那这也是针对有固定亲密关系的女人的堕胎选择。可是等等，许多需要堕胎的女性未必有亲密关系，你一个陌生人，凭什么去插手别人堕不堕胎？
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反堕胎呢？他说，基于胎儿是一个生命的立场。
我的经验里，一个更流行的说辞大概是，胎儿是无辜的。意思是胎儿并没有像它生物学父母那样作孽（做爱），所以出啥问题责任也该是父母承担。然而，胎儿无辜，女人就不无辜么？因为有了性行为（还未必是自愿的），她就得承担生育的一系列风险责任和痛苦？
举个栗子。生命很可贵，现在有小孩要死了，只要你捐个肾给她，她就能活下去。这孩子才5岁，用基于她是一个无辜生命的立场（虽然我不懂无辜是什么意思但5岁的孩子应该还不至于犯让她该当死罪的错吧），为了无辜的孩子，该不该劝你说，请不要放弃一个生命，捐个肾吧？
你多半不捐。至少你不觉得你该为他者的生命该理所应当地牺牲自己。。就像你不能强迫一个人献血捐器官一样，你不能强迫一个女人使用她的身体、生命资源去负担另一个人的生命。如果怀孕的人是你，你强迫自己去负担另一个人的生命，就像你自愿选择安乐死一样，原则上是你的权利。
可惜在堕胎问题上骂得最响的是一群不会怀孕的人。况且这个“生命”到底算不算是生命，在什么时候，什么程度上才算作生命还大有可商榷之处。作为一个支持堕胎权的女权主义者，如果胎儿和女性的权利只能取其一，我不可能支持未出世的胎儿理应有出生权，因为与母体分离前它只是母体的寄生者，母体的意志决定它是否有立足之地。强调受精卵也是生命，这是保守主义者最惯用的辩词。受精卵哪怕医学角度上完全是母体的寄生者，它的权利也高于母体权利？反正我不太能理解反堕胎的女权主义者的存在。
诚然这位老兄最终说出“需要与伴侣商讨，最终决定权是在女方”，但“请不要堕胎”的规劝对于需要作出选择的女人来说，是一种廉价又莫名的道德压力。做出这种谴责的人站在“尊重生命”的制高点上洋洋自得，因为他们尊重的是比女性更弱的受精卵的生命，所以显然是更同情弱势群体，更支持弱小者，用轻松的道德话语把沉重的现实砸给困境中的女性。
用牺牲一部分与“我”无关的人的权利，“我”在这里做了一个价值取向，就能一举跃上道德高地，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种廉价的道德感常见于某些人的宗教实践：我什么也不用付出，只要心里念几遍神，选择一个我本身就有的价值取向，就跟神同路了。或者我过节时买了几条鱼去放生，就是行了功德。我以为有道德感的事情至少是帮助人，利他的行动，甚至有时候需要通过自我牺牲去实现利他。可很多人只是选择了一种简单突兀的立场以后就获得了道德优越感，这种向善向好的幻觉是多么廉价。堕胎的反对者们并不是都绝不会堕胎，而是到了她们需要堕胎的时候，她们就有种种正当的，不可避免的原因的。而其他人不管什么原因堕胎都是错的。
最后，如同大部分我耐不住闹心而发起的女权辩论，他说自己在忙，然后不搭理我了。我翻着他发的那些关于教育的文章（平时我会读，感觉收益颇丰），试图平心静气得去理解这个网友。从他发的状态和照片可以看出他很爱自己的女儿，对孩子成长的投入很多，也很关心性别平权对孩子的重要性。
这么想了一会儿以后我找到了一种解释，他的观念可能是来源于想象的偏差：这个“堕胎的真相”把受精卵描述成“孩子”，把有受精卵着床的女性描述成“母亲”，成功唤起了这个好男人对女儿的爱和关切。如果受精卵自然而然就是孩子，怀孕的女人自然而然就是母亲，那堕胎就是“我”可爱的女儿可能受到的威胁，我作为爱孩子的爹当然要发声啦，反对堕胎！
可我想告诉他，正是因为爱孩子才应该知道，正常情况下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应该是被盼望的，可反对堕胎的人并不会为别人不被期待的孩子负责。这个反对他人堕胎的爱孩子的爸爸，并不会成为那些意外怀孕，在恶劣条件下无奈生下来的孩子们的爸爸。这些不被期待的孩子们的悲惨人生，并没有哪个爱孩子的人来负责。
Ps
- 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在讨论堕胎问题时，争取的是女性合法堕胎的权利。比如因为保守主义的回潮，波兰最近在试图通过一项非常严厉的反堕胎法案，引起了无数女性公民的反抗。历史上的反堕胎法案导致无数女性惨死在非法堕胎的过程中，如果不是有女权运动的存在，这一幕还会重演。从这点来看，堕胎这件事情在中国的语境有点特别。我们在五十年代也有短暂的反对堕胎，支持多生育的政策，但自从jisheng政策实施以来，堕胎在我国就是义务而不是权利了。广大女性更想要的恐怕是生下腹中胎儿的权利，而不是被迫配合有关部门的指标而终止妊娠的义务。
- 支持堕胎权并不是支持大家都去无保护性生活，搞出来受精卵再去堕胎。支持堕胎权只是支持女性为自己身体做最终决策的基本权利，这个权利不能让渡给任何人，也不应该背负任何道德包袱。事后我在想，是我太敏感么？还是在生育政策变动的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可能面临着失去（不）生育自由的威胁？每一个微小的劝诫和道德威胁都可能积攒成绑架女性身体的枷锁？
- 近来中国的反堕胎声音，一部分是宗教势力的抬头，另一部分是保守反计生势力的扩大。宗教的影响主要是强调性和性欲是罪孽，由性而来又被选择堕胎的受精卵是可怜的，需要被同情被保护的，但是相关的女人是罪有应得的，如果她们胆敢堕胎，必然背负灵魂的重负，受到恶灵纠缠。保守反计生势力则是惊恐于出生率下降将至亡国灭种的“忧国忧民者”，女性生育意愿低的现状必须被强制纠正。显然无论任何朝代，多子多福才是王道，子孙是财富，是资本，是积累，女人竟敢自行放弃肚子里夫家、国家的财富，这种恶行万万使不得，需动用道德和技术的控制来保证她们乖乖当好生育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