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度过大段的时间。
02
头天晚上基本没有睡着。这天是周六,瑞典大部分诊所周末都不开。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医院排队看急诊,最后决定自己这个精神状态还是不要去冒险,排几个小时万一再遇到一个不靠谱的医生就得不偿失了。决定继续吃atarax,困就困,熬到周一再继续打电话给诊所要求尽快见到我信任的医生。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度过大段的时间。从惊恐发作躺到地上开始,我的注意力出现了很大变化,在那之前的一天我都还能看点书或者看电视,但是现在很难集中注意力,连豆瓣都刷不下去。结果这天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床上,或者坐着,什么也不做,没有食欲吃不下东西,不想听到什么声音,也不想出门。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决定要出门,搬家来几个月了我还是不熟悉家附近的环境,看了地图发现家附近走路一个小时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湖,决定走路过去。
走过去的那条路是公路旁边的小道,一个小时的路上什么人都没有,偶尔有路过的车辆,剩下的就只有深秋里收割过的田野,农庄,路灯上的乌鸦,空旷的灰蓝色的天空,还有天空里零星几只盘旋着的红鸢。最近天气很怪,往年11月应该已经冷起来了,但是最近气温一直在十度以上,很湿润,雾一样轻薄的雨丝撒在脸上,凉凉的但是不冷,像我老家的早春。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听着车开过的声音,风声,还有远处的火车和天上飞机飞过的声音。我走着走着发现了另一个辖区的地标,原来这就已经到两个城市的交界处了。
跟着地图找到了那个湖,湖其实是一个很小的自然保护区。我看到停车场里有几辆车,还几个带孩子的家庭和遛狗的居民。小湖被秋天颜色的树层层围绕着,湖心里有两个白天鹅慢慢往远处游。我看了很久,然后走到保护区的边界处,看到一个很小很温馨的咖啡厅,只有周末才营业。我进去喝了一杯茶,还吃了万圣节点心,感觉这是一个我可以坐着并且感觉安全的地方。或许以后可以常来。
回家选了另一条路,在这条路上看到了大片绿色的牧场和很多穿冬衣的马。这些完全没有什么信息量的风景很适合现在的我,我感觉那些景象穿越过我的眼睛,好像自动生成了脑子里一层安静平淡的背景色,人被慢慢催眠。我觉得我可以这样走一天,或者走一年都行。我不需要别的。
03
这天睡了非常久,得有九个小时吧。起来以后很亢奋,想做点什么,决定计划一下旅行,去哪里好呢?春节的时候去拉普兰看极光吧!结果我花了大半天时间想去北极圈看极光的旅行,定了一堆可以取消的酒店,纠缠了f 好几个小时,论证我们为什么应该去(你看,我从来没看过极光,你一个瑞典人也从来没看过极光),怎么去,前后行程经过几个城市,怎么请假,事无巨细说了一大通。f 对我的亢奋状态很习惯了,对这个想法也很支持,觉得会很好玩。
下午大师傅来家了,我们这周早些时候本来已经见过一次了,后来她听说我惊恐发作,又来看我。
聊了很久关于工作,劳动,和晚期资本主义症结的事。她嘱咐我不要被医疗系统的测量体系吓到。瑞典体系里测量抑郁和焦虑程度的尺子,未必够长(就像平均瑞典心理医生或许能理解离婚分手的创伤,但很难理解被政治迫害和被消失这种事),未必能测量到我们实际的情况。以及别被这些测量问题吓到而去质疑自己情况的严重性。这还真是个问题,因为每次就诊都会被问有没有自杀倾向,我每次都回答没有。过后我就会想,既然我没有想自杀,也许我这个情况其实不严重,所以系统没把我当回事?大师傅说,你所以理解的自杀倾向未必是系统理解的自杀倾向,我每次来看你,只要聊到上班你就会说想死,直接中文用的就是“想死”两个字,而且上班明显让你产生生无可恋的感觉,这可能已经符合了系统理解的自杀倾向,但是你对“自杀倾向”的理解“我已经买好了绳子买好了药定好了日子”,这里可能就是尺子长度不同产生的偏差。
好像很有道理。
我们聊了很久,最后我很累,但是也感觉得到了很多安慰。大师傅也在这个医疗体系里走过一遭,也被摧残过,最后是凭借顽强意志找到了改善的方案。经验确实给人力量。
04
周一。
头天晚上又一次几乎没有睡着。大概五点钟的时候,躺在床上感觉非常恐慌,要喘不过来气了,就起床。我的诊所是每天8点钟开门,可以打电话询问我想看的医生有没有临时取消的病号。我打了过去,结果电话用自动语音告诉我诊所会半个小时后打回给我。
这个打回电话的流程太不适合有焦虑病症的人了,主动打电话过去就已经让我害怕,现在还要等着对方打回来。等待过程中我很焦虑,只能半躺在床上,等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呼吸变短促了。对方是诊所的护士,跟我说我想约的医生H最早能约到下周一的视频会诊,也就是比之前约的提前一周。我开始语无伦次的说我真的很需要帮助,而且上周五见医生的体验特别糟糕,现在整个人都更不好了,求她跟医生沟通看能不能排上H这周的门诊。对方说啊能理解,是啊,哦,真的哎,很理解,但是没办法哎,这边真的没有时间呢。我问还有什么办法吗?见别的医生行不行?对方说今天也没有门诊空缺了呢。我问是不是只能每天打电话来问有没有人临时取消,对方说没错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呢,或者每天七点钟去app里看这个诊所或者附近城市连锁的诊所里有没有空缺,不过这种空缺也都不能指定医生呢,谁坐班就算谁。
挂了电话以后我感觉没有任何精力了。每天打电话不是个办法。朋友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打电话以后感觉糟糕。因为总要重申自己状态很不好,需要马上得到帮助,但是这个话讲很多遍以后会觉得自己更不正常了,尤其是对方的反馈是没办法时,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一直在求人,但是这件事情不重要。到底什么事情是重要的呢?我想起工作场景里一堆不重要的屁事,大家还整天讲要优先这个优先那个。就很荒谬。
今天努力把自己推出门走了半个小时。一天糊里糊涂就过去了,从早上打电话给诊所到晚上躺到床上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
05
周二。
早饭觉得我需要吃comfort food,于是煮了面。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想吃味道浓郁的热腾腾的食物,但是这次很奇怪,吃不下,热腾腾的食物的味道让我完全没有食欲,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就倒掉了。而且这个时候已经彻底不想去旅行了,取消了全部的预定。想到自己之前对极光热切的盼望,感觉莫名其妙。
这天上午我有一个很久之前预约的门诊,是要给我运动损伤以后一直没有好转的肩膀注射可的松,也是在我挂靠的诊所。这种治疗是理疗师负责的,我这次见到的理疗师很温和,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纯粹身体方面的话,虽然已经努力按理疗师的建议做了几个月复健训练,但是肩膀还是疼,然后我们做了一些检查,他说我们可以按计划注射可的松。于是他带我去治疗室,中间要穿过诊所的走廊。走过去的这十几秒钟我感觉整个神经都绷起来了,而且是很害怕的感觉,害怕上次见到的那个医生会从上次那个诊室里突然走出来。好在这件事并没有发生。理疗师帮我注射了可的松,嘱咐头两天尽量不要动这个肩膀,然后就可以恢复康复训练,下周来复查。我谢过他以后快步离开了诊所。
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咖啡厅坐下,打开诊所的app,发现附近另一个城市的连锁诊所里有一些可以预约的门诊时间,于是约了下午去看诊。我想,既然是在另一个城市,至少不会遇到那个糟糕的医生。而且面对面的会诊,至少可以多点时间跟医生交流吧。
我工作上的女儿就住在这个咖啡厅附近,我问她要不要见个面,她让我买点自己想吃的东西然后去她家吃午饭。我在附近像幽灵一样转了几圈,发现这个世界上此刻不存在我想吃的东西。但我还是要想办法吃东西,最好是一个不太需要动脑子也不需要太多动作,可以按部就班吃下去的东西,于是买了一个超小的汉堡。
到了女儿家,跟她讲了现在的情况,大概工作暂时是回不去了,就算回去的话也会跟公司要求换一个领导,不在这个团队干了。但是说实在,现在最大的问题甚至不是领导,而是我没有一点工作的意念。我的脑子没法接住跟工作相关的信息,好像我无法驱动自己去想还该做什么,怎么做,我告诉她其实我这个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做不了自己计划中的事情,哪怕是很简单的很明确的事情,就是无法下手。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是我对工作这件事情有放弃的感觉,就好像我突然间发现大家全在演戏,这不是一份真的工作,而我一发现这件事就没法工作了,因为我是当真的,不擅长假装。我跟她讲到看病之难,以及现在除了走路,基本做不了什么事情。
女儿跟我讲这份工作对她来讲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所有的乐趣都没了,她喜欢的人要么离开了,要么精神状态一塌糊涂,她在找机会跑路了。这件事让我很欣慰,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俩在高压下试图互相保护,但其实谁也保护不了谁,最终都是消耗自我而让公司渔利。我连休假都担心女儿会被过劳(的确是这样,我月初休了一个星期,回来就知道她在我不在的时候被人搞崩溃了一次),长期休病假的话更担心她一个人怎么办。但是如果她决定跳槽也不再努力,随便把工作掉地上,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她跟我讲什么也别想,除了让自己好起来,别的什么都不重要,都是靠边站。散步有用就去散步,不想做的事情一件也不要做,听身体的声音。
从她家出来,我坐车去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是我刚来瑞典的时候上学的地方,下了火车是下午两点多,街上好多年轻人穿着皮夹克,喇叭裤,眉飞色舞地说着事情,看起来就像文艺片里走出来的人。我没有坐公交,走路去了诊所。登记坐下来以后,我又开始紧张了。谁知道这次见到的医生是什么样呢。
左等右等,比约上的时间多等了半个小时以后,有人喊我的名字。进去诊室,医生看着我先问,瑞典语还是英语?我说我先说瑞典语吧,但是如果我说不好了可能需要说英语,医生说没事都行。我就简单说了一下现在只有一周病假,需要延长病假并且做必要的检测和治疗。医生听我说完,说理解我的情况,但是他帮不了我,因为这种比较复杂的情况应该由同一个医生来看,既然我已经约上了我信任的医生H,他就不合适在这中间做别的举动,建议我耐心等到下周一。他说他会用内部的渠道跟我的诊所联系,建议他们尽快安排诊断。以及,哪怕最快只能下周一视频会诊也没关系,因为H之前见过我,所以视频会诊也可以开出来社保认可的病假证明。末了他说,我理解的是你之前看诊的经历不太好是不是?
他这么一问,我就莫名其妙哭起来了。我猜他大概看了那天晚点的线上医生给我写的就诊笔记。我说感觉很可怕,当那个医生说我的事情她帮不了,我得自己去单位解决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做何反应了。医生很同情地看着我,看得出来他有在听,然后他说我们诊所肯定还是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我会把这件事讲给那个诊所的负责人,也可以让负责人直接打电话给你,你可以直接反馈自己的经历和想法,当然要等到你有精力的时候再说。他还提到了似乎从我的诊所跑到他这边来看病的人可不少,大概是因为我那个诊所在市中心,病人多但是医生不够,这点也需要改变,他会反馈给负责人。病人不应该需要跨城市来看病。最后他说这次诊疗因为他帮不上我,所以也不会收诊疗费,会帮我退掉费用。
走出诊所的时候我还在哭,也意识到其他病人在看我,不管了。
这天晚上还是没有食欲。f 又专门出去买了我平时爱吃的东西,求我吃到今天明显没有达标的卡路里。我感觉不到饿,最后在比平时晚了三个小时以后勉强吃进去了一些。
06
周三。
早上醒来看到前女友的信息,说跟孩子出了点状况现在情绪大崩溃,我们打了两个小时视频电话。我说了很多宽慰的话,很多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后来她说你都这么不好了还对我说了这么多话,我是感觉好多了,你还好吗?我说就是因为我能跟你说这么多话,还能让你感觉好一点,我现在才觉得我有用一点。她不久前刚经历过人生的一个大难关,我想更好更长远地支持她,我很害怕自己现在掉链子垮掉了就不能支持她。所以这通电话讲完的时候,我虽然很累,但是感觉心里轻盈了很多。我还是可以。
在工作里发生burnout,并不是说我理性都不存在了,我理性里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但是心里感觉就是非常低沉,感觉自己是一个无用到可以消失的人。这种感觉似乎只有自己爱的人可以帮我缓解。只要看到她发来的信息和照片我就感觉好一点了(她说她在病床上时也是看到我发来的照片就会感觉有力气一点)。我看到她在视频里吃东西,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说不定我也能找到想吃的东西。
然后出门去见我的前领导。这个前领导是半年前公司裁员时候裁掉的,是我喜欢的领导,我选择进这个公司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对他有信心,共事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给了我很多支持。我两周之前就跟他约了见面,当时只是想聊聊在公司里的困境,没想到自己现在已经休病假了。
我们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吃午饭(午饭还是挺挑战的,我点了最小份的沙拉但还是剩下了一大半)。我很高兴听说他刚被裁就被以前的领导挖去了另一家公司。他建议我在现在的公司里不要全力以赴,就说干不了,给十件事情就只干一件,剩下的掉到地上不管,算了,没有什么后果的,公司没有办法辞退我,养好自己的精神要紧。他觉得我可以寻求工会的帮助,但是他觉得我未必能如愿回到原来的部门,因为公司重组主要都是政治斗争,我的小团队不幸还成为了一个象征性的棋子,现在想回到原来的部门会让现在部门的高层面子上很难看,所以很可能不会成功。最后他问我想做什么样的工作,想要什么样的环境,我答不上来,说现在没有工作的心思,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说别灰心啊,外面好工作还是有很多的,我肯定能找到,而且他的新团队说不定也会招人,到时候跟我说。我说好。
我问他被公司辞退的时候难过吗,他说真没有,之前一年的风向已经很不好了,一直在努力推动进步却被各种阻拦,到后来就是一种烦了腻了的感觉。我说这几个月在家里岂不是很爽,好不容易歇一歇?他说倒是并不喜欢歇在家里,急着想上班。他被辞退的时候拿了比较大额的package,从被辞退到实际上解除劳动关系中间有好几个月时间,虽然公司让他不用来上班,法律同时规定这个时间里不能开始做别的工作,所以他在家待着干着急。好在新工作下周就开始了。最后他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他还约了另一个老同事探风声,也会帮我探探换部门的可能性。我们拥抱告别。
见完前领导,我坐火车回家。感觉很复杂,见到他的时候很开心,但是现在心情更灰暗了。我们聊了当时公司裁员的内幕,其实公司没有任何现金问题,整个大裁员的根本原因是高层想摆脱一批人(包括我领导这个到处要各部门明确职权的刺头),裁员的结果是一批像他这样的中层被裁,还附带了一批无辜牛马员工,包括我手下被裁的那个同事。
前领导只比我大五岁,但是感觉不止大十岁。他在这个公司工作了十年,从30岁到40岁,然后在四十岁生日之前被辞退了。他有三个儿子,最大的都已经15岁了,他是瑞典人里面比较少见的二十岁出头就有了孩子的人,从来没休过爸爸假,当然就可以说是比较传统,保守的男性角色(价值观是那种男的要爱老婆,要当家庭顶梁柱,工作家庭要分开,所谓男人味就是要敢做敢当又要有点孩子气那种。我觉得非常傻)。因为他在工作上表现了成熟专注的一面,正面,亲和,善于带团队,能担事情,加上他对我有过很大支持(从职业出发但是有真诚在里面),我一直是很喜欢这个领导的(但我也真的觉得他傻,这次裁员中有一些他非常喜欢信任的人对他是倒打一耙直接背叛的,但是他还是傻傻在关心人家,我就没忍心告诉他都是谁)。
我心情灰暗的倒不是因为纠结裁员的结果,而是感慨我领导并没有被辞退而失去对工作的意愿,对工作和职业都是有信心的,向往工作的,而我没被辞退也没有收到过任何对我工作的负面评价,却提不起工作的劲头了,甚至对他(这个可能会雇佣我去另一份工作的人)说我没有工作的愿望,我的工作能力下降了,认知能力也下降了,现在的工作跟我的人格不匹配。可能人跟人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能在这个体系里面游刃有余,哪怕被阻碍也不影响他们的自我认知。
回家跟女儿发信息说见前领导的事,女儿惊呼你快让他把咱俩都招过去啊!我说你自己跟他说吧,他老人家应该挺开心有人给他发信息的。
这天晚上吃饭还是困难,f 给准备了我头一天能勉强吃下的三明治,结果咬了一口,咀嚼半天吞不下去,只能吐出来。好像身体决定了我有点厌恶吃东西这件事,吃没有乐趣,强行把吃作为任务,身体就反抗。我能感觉身体能量水平很低,但是肚子不觉得饿,脑子更不饿。我通常是一个压力吃压力肥的人,不开心时会像推土机一样什么东西都机械地往嘴里塞,这次是相反,好像机械故障,传送带不想转了。
压力吃是我对待压力和焦虑的正常反应,吃不下是反常的。上次出现吃饭困难还是五年前跟父母“分手”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