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初回国见闻

2024年2月春节期间仓促回国了一次，两个多星期的时间里见了不少朋友和亲戚。尽管是喜庆热闹的过年期间，又是久别重逢，本该开心的时候，跟亲友聊起国内的现状仍然觉得十分阴郁。家里的事听了不少，老家熟人的事情也听了很多，加上一些有的没的传闻，我想记一下现在脑子里还记得的情况。这些都是我听到的情况，有些是无法证实的，只作为笔记一种。

1.河南课业压力重，中小学生抑郁自杀的多。

我有个亲戚以前做教育方面的工作，说新冠期间有一年，开学后一个月全市跳楼了两百个孩子，导致全市开大会讲安全意识。他说会上的领导是有点慌了的，这么多孩子都不想活了，是不是说明没有未来了？他另外还讲到中小学生抑郁率是超过20%，有些地方甚至高达百分之三四十。

他讲的这个我无法证实。但是河南中小学生负担重是跟亲戚聊天得到的普遍结论。

我都不想用负担重来形容目前的问题。我觉得现在教育高压的形势，加上生育率暴跌，怎么讲，是一种亡国灭种的风险。连黑工厂都没有压榨工人到这个程度，但是河南普通中小学的孩子每天过的都是睡不了觉/毫无意义地重复记忆的生活。

2. 我堂姐的女儿14岁上初二，已经一年没有长个了。这孩子每天早上6点起来，每天晚上作业做到12点到2点之间，经常只能睡4个小时。我问我姐，你作为一个成年人，一天睡4个小时撑得住吗？我姐说撑不住啊，可是哪有什么办法。女儿成绩算是好的，老师还管一管。老师经常往家里打电话，如果成绩下降几分马上就会联系家长。我说哪有那么多作业要做？我姐说九门功课就是每天都有作业，除了手写的作业还有需要家长发到群里打卡的作业。孩子心气比较高，想考清华北大，所以老师讲的什么话她都听，把老师的话当圣旨，有时候晚上夜里写不完作业会吓得哭。我问孩子为什么非要写完，她说写不完第二天老师会罚写更多。我说不写了不就完了，我姐说，如果敢不听老师的，老师马上就说那行，你的孩子你自己管，我们就不管了。老师的这句威胁非常管用，不光是孩子害怕，连家长都不敢说一个不字。我姐说现在有点担心孩子什么都听老师的，哪怕家长想让她放松休息，家长的话她也不会听。

我跟孩子聊了一会儿，问她为什么想考清华北大，孩子说想证明自己。我说证明自己什么？孩子说证明自己努力。我说那考不上清华北大就说明自己不努力吗。

我大概说了这几个意思：你跟你弟弟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是唯一的爱。你的老师有很多学生，除了你们这一届还有之前的之后的，老师再重视你也不可能有你自己的爸爸妈妈那么重视你。老师希望你考好成绩因为老师可以拿奖金，爸爸妈妈不管你什么成绩都会爱你，你考上好大学的话有好大学的前途，考不上好大学也可以奔赴别的好前途，北大清华不是唯一出路，每年那么多没有考上北大清华的人不也过得好好的。又跟她现身说法，说你看小姨我不也没考上清华北大，不也还好好得活着吗？你倒是多想想，自己到底更喜欢什么，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更重要。她说喜欢文学，我说多看看闲书好，光是上学的话，害怕太没意思。她似乎听进去一些。

3.我的每一个堂表兄弟姐妹，但凡有孩子在上学的，都一致告诉我，现在的孩子比我们小的时候苦多了。我表姐的孩子7岁半，一个寒假有九本作业。我一个熟练认字的成年人，寒假那几天都未必能看完九本书吧。另外，中小学用教育敛财的现象非常严重，之前闹得厉害的减负把私立补习班搞死搞没了，但是公立学校升学压力并没有减少，学校和老师以此敛财的很多。有个上初中的孩子告诉我，老师正常上课时间不好好讲课，比如一节课能讲三章内容，正常孩子当然听不懂，听不懂就要全班补课，也称为延时课。我印象中自己小学的时候是五点多就放学了，现在六点多七点放学很正常。补课费用也很高，我讲的这个孩子说一个月就要交一千多，但我老家人均收入还不到三千，对普通家庭来讲负担很高。除了补课，其他名目的费用也很多，一件校服上衣要卖380元，每学期都还要交班费。家长被绑架在各种班级群里，由老师发号施令。老师也就成了有些家长跪舔的对象，逢年过节送礼不断，家长给老师充话费似乎变成了日常。有些老师似乎成了把孩子捏在手里的绑匪，家长敢怒不敢言，以及在这样高压变态的环境下，总会出现那些逆来顺受，甚至去维护高压变态环境的人（就跟新冠期间维护强力管制的人如出一辙）。哪怕有少数家长想反抗学校的控制，这种反抗也立即会被那种维护老师权威和高压环境的家长所瓦解（就像罢工里的工贼的作用）。最后总是无解。

4.教育卷的一大原因是大家意识到经济形势差。我听到了各种大学生毕业以后送外卖的新闻，985名校毕业生在一线城市的国家级事业单位也挣五千块钱还天天加班。大家好像也明白了不上学没什么出路，上学了好像也没什么出路，但仍然在往里面卷，这里面可能有一层集体无意识，觉得好的出路是考公上岸，那考试技能就是从小抓起。我问那些孩子每天睡不到六个小时的家长，你们觉得这样超长时间的学习真的能学到东西吗？真的会让孩子变聪明，变得更有知识吗？家长先是哑口无言，然后反问，不上学又有什么办法呢？十来岁的孩子也不可能出社会呀。我说，听说了高压环境对孩子心理健康的影响，我宁愿孩子在家呆着也不愿意ta在学校被老师虐待。学大不了不上了，我害怕小孩想不开。一天到晚不休息的高压生活过久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早早觉得人生没意思的话，孩子万一不想活了呢。家长听了也只是苦笑。

小学生的作业里面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内容，比如七岁的娃娃让做思维导图。我猜这大概就是哪个领导检查的时候觉得思维导图卧槽好高级，孩子们赶紧学起，于是就变成了强制的作业。我表姐说孩子上小学以后发现家长都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因为要帮孩子做手抄报和思维导图这种作业。说帮忙做也是说谎，七岁的孩子字都写不清楚，能做啥？全都是家长做的。家长也不会思维导图啊，也是现学瞎折腾。大量这种听起来好像是素质教育高大上的，显示我们的孩子不光是背书还会画画设计的狗屁作业从学校进入到家庭，再反馈给学校，学校再贴出来各种家长作业的大集合，你骗我，我骗你，彼此牵手糊弄，此中荒谬简直让我笑都笑不出来。

我老家的人里面唯一一个小孩过得还可以的案例是一对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夫妻，那种一开始就让孩子上了蒙特梭利幼儿园，没事会带着小孩去附近省会赶场看优质演出的家长。他们的孩子上了小学以后还是佛系，据孩子妈妈说是他们比较幸运，老师不卷，老师发下来的任务搞不完的话，孩子妈妈说一下搞不完，老师就放过了。这里面我不知道有多少是幸运的成分，有多少是家长主动挑选老师的结果。反过来，越是家境普通的孩子越在这个高压环境里吃亏。家长大都不懂教育，哪怕感觉学校这么搞太狠太累，也不知道如何反驳，学校只要一威胁“你有意见那可以，我们不管你的孩子了，你自己看着办”，马上就怂了，该交钱交钱，该逼着孩子完成作业就陪着熬夜。

5. 我问了大家对打仗的看法，似乎更多的人认为不会打台湾了。大部分人认为是没钱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中国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军事实力。据说为了防止军事政变，军中采取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政策，枪支弹药也严格管控。我还听到搞笑的传言，说有些空军训练根本达不到训练要求的次数，多出来的燃料都被倒卖了。如果真是这样倒是好了，因为在新冠中散尽千金加上军队组织涣散而打不了台湾，就是把第三次世界大战再往后拖一拖，算是给世界和平做出了巨大贡献。。？

6. 我问了大家知道不知道新疆集中营的事，得到的反馈有下面几种：

A 听说过一些但是自己看了中共制作的反恐宣传片，认为关于集中营的传闻是编造出来抹黑中国的。这个人我倒是很快就拿我知道的信息给说服了。（不难理解她是希望没这出，希望能心里舒坦，就选择了容易的内容去相信）

B 完全没听说过，尽管这个人经常会翻墙看外网上的新闻（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漏掉了新疆的信息。不过大汉族意识下，自我屏蔽新疆的消息应该不太难）

C 没有听说过新疆集中营，但是当自己过兵，听战友说过新疆之前残酷镇压维吾尔人反抗者的事，所以表示如果外网上都说有集中营，那大概率是真的

D 没有自己去专门查证过，但是有听户籍在新疆的非维吾尔人的朋友说在外网上那些负面传闻基本上都是真的

E 没有自己专门查证过，但是有在河南本地开旅馆的朋友说有一次有一个维吾尔人来这边考试想住进酒店，不仅没住进去还被派出所抓走了。

F 听说过传闻但是完全不足为奇，是真的，但是不算事，他觉得被中共迫害得最厉害的那还得是汉人，维吾尔人被迫害再厉害那也不能跟汉人受到的迫害相比，汉人人口基数在那儿（这是一个意识形态基本上是黄汉纳粹的亲戚说的，他比较愤慨中国允许非洲人来住，也很好奇为啥瑞典没有专门限制穆斯林人口移民的条例。我觉得这个比较反映一部分汉人的底色）

新疆这件事，我为一本好书写了书评，请戳 waiting to be arrested at night 读后记

7. 我问了大家对经济形势的看法，大家都一致不看好，这里面有两个人是在政府经济部门的中层干部，说经济完全没有好转的趋势，这个让国内精英阶层有点紧张。以前经济形势不好，通常我们会说今年财报不好看，但是预计明年会回升。或者最近三五年的形势不太好，但是三五年后会有好转的契机。但是现在就没有这种“现在日子虽然难过但是挺过几年就能好”这种乐观预期。被他们一讲，我比跟普通打工人聊衣服卖不掉/房地产行业降薪停职的时候还要沮丧了。一个在科技行业打工的亲戚表示很担心近两年会失业，因为之前公司的订单大都来自政府，现在政府没钱了，订单锐减。以及还听说了有意思的事情，因为科技行业的巨鳄也在大量裁员，就出现过裁员裁到大动脉的情况，比如阿里裁人，阿里云的服务就宕机了好几次，直接影响下游这些依托云服务的科技公司。对于一线城市里35岁被裁的担忧，我的亲友表现了不同的态度。有个人是一心认定自己一定是会在35岁之前被裁，于是选择跳槽去更高工资的公司工作，打算卷上最后几年，尽量存点钱，然后等被裁以后要么去个薪水低一点的职位，如果还是没有企业要的话就拿存的钱做点小买卖。另一个朋友则左看右看以后放弃了跳槽的机会，因为觉得经济形势不稳定，跳槽以后变数更多，害怕出行跳槽被裁的惨剧。

8.制造业/科研跟国际脱钩以后压力巨大。我有个好朋友的家人是开工厂的，产品是一个比较小众但是应用非常广泛的工业元件。自从跟国际脱钩以后，生产和原材料都变成了老大难，目前还是靠各种手段辗转买进口的原材料。我问为什么不能自己研发这个原材料，泱泱十几亿人口的大国连个小部件的原材料都做不出来吗？朋友说还真的做不出来，打比方就是同样的原材料，进口的大概有五种特性，能用六个月，我们自己生产的面前有两种特性，能用一个月这样。朋友的家人其实是从小作坊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本身并没有科研资质和经历。但是因为在行业时间长了，积累了很多实操经验，比起国内许多大学的实验室，反而更知道该怎么做产品。朋友讲到大学实验室可以拿到很多科研项目，很多钱，但是教授带着学生也只是纸上谈兵，做不出来东西，最终是她家人的工厂去参与这些项目，把东西做出来，然后分到很小很小一笔科研经费。我说这就我不懂了，专业搞材料的学者专家怎么可能没有一个自学的人会搞研发，朋友说首先科研需要的是大量大量的精力投入，需要有热情，科研需要不同层级的科研环境和能力来支持，需要基础学科扎实，这些我们国内大都没有。以及科研圈子是个金字塔，能从考学一路拼进来的人，未必是愿意长久蹲守实验室的人。这里面愿意用学历拿钱然后跑路的人也不少。她家人的企业在脱钩后被拉入了相当几项核心的国家级科研项目（连我都有听说过的项目），我说那咱们难道是小米加步枪在搞这些大项目？朋友苦笑。

9. 香港是真的被搞瞎了。因为政治大于一切的政策，香港在新冠中经济垮了，钱都跑去新加坡了，能跑的人也都跑去国外了，中共对异见人士的逮捕和审判可以说是为所欲为。这是某天饭局上两个体制里的人对我讲的话，他们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不知道能信多少，但是听了很难过。想起香港总是想到东方之珠，想到大灾大难的时候港人倾力捐助，想到那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就觉得大陆跟香港的关系走到今天真是在每一个历史节点上走错的步伐又添加了一大步。

10. 一直有人跟我说中国经济是通缩，这个概念总是跟我在老家的实际体验相冲突。通缩我想象中是市面上的物价降低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老家的工资相当于是根本没有涨（至少五六年里），但是物价还是涨了的。早餐五六年前可以三四块钱吃饱，现在一样的东西得六七块钱。老家其他消费项目也都没有变便宜。要说真正感受到通缩的还是淘宝上的物价，好点的大件羽绒服十年前要五六百，十年后的现在也是这个价，或者还能更便宜，这一定是通缩。。。

如果就这么流水账写下去，还能写很多，但是有点累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