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9日于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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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great grey owl(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82410566/
前提是看到友邻的一条广播
突然想到国内坐轮椅的人平常都是怎么坐公车,上地铁,或者逛商场呢?因为我印象中好像只有被人推着在公园或者路上走,没有在公交车或者商场里看到过坐轮椅的人。在日本倒是看过,升降电梯很多,电梯里也有高度比较低的按钮。日本很多建筑除了台阶也有斜坡。国内这方面可以说是坐的很差了吧。
想起了很多事情,决定写一写。如讨论里说到的,三年前我刚来到瑞典时,一个很大的震惊是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残障的人:我班上同学米凯尔和伊莎贝拉有不同程度的听障,跟她们讨论问题时需要提高声音,放慢语速;克拉拉患有某种脊柱疾病,每年都有几个月比较严重的时候,出门需要拄拐;在迎新的派对上看到过坐轮椅的同学,还有患小儿麻痹症的,双腿明显变形的同学,跟狂欢的人群一起舞蹈;马路上不是看见拄拐或者拿盲杖探路的人;自动轮椅也很常见,有人陪护外出的智力残障者也很常见。有各种各样残障的人就这样顺利地出行在大街上,没有人盯着她们看,她们享受阳光,微风和新鲜的空气。
这没有什么不正常,对吧?这样挺好。但为什么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现象时感到震惊呢?我想了想,突然心生恐怖:因为我在国内并没有多少跟残障者打交道的经验。我的生活里接触过的残障者很少很少。有那么几个,比如我一个叔叔以及我的小学校长是由于小儿麻痹症而造成的跛足,但这种程度的残障至少都还能自由行动。再就是家乡小镇上那个高位截瘫的修鞋匠。记忆力的他窝在一个临街的半地下室的小工作间,工作生活都在那里,那房间和他的脸一样,常年黑黢黢的,混着不知道是污垢还是鞋油。我记得他观察坏掉的鞋子时那种专业的,一丝不苟的眼神:那是匠人的眼神。他技术好,干活儿麻利,讲话热情豪爽,大家都爱在他那儿修鞋。但我从不记得在那个半地下室以外的地方见过他。他出门吗?他要怎样出门?
除了少数这么几个能记起来的人,我对残障者的生活真的一无所知。之前的同学里没有残障者。动辄几千上万人的大学,没有残障者。唯一见过临时拄拐的人是因为打水时被烫伤了脚。真正可见的残障者就是地铁上有残障的乞讨者。乞讨者这种特殊的身份似乎也已经被“主流”生活排除在外。此外生活里就没有怎么见过残障的人。大街上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大家手脚健全,耳聪目明,好像谁都不需要为残障而操心。
可是,看不见就意味着不存在吗?
显然不是。她们存在。这个群体在中国只会更大,比例上甚至可能更高。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遭遇过她们?
因为她们的存在被残酷的现实所隐藏和遮蔽了。她们的存在被环境过滤掉了。她们被修了一半就断掉的盲道挡住了路,被没有无障碍措施的铁/路/购/票/系统困在原地 ,以及被有歧视性的大学拒之门外 (注:这些事件都来自之前的新闻,但是大部分链接已经失效) 。她们被限制在少数几个职业里(比如盲人按摩),并且被教育她们应该为健全人对他们的爱心和扶持而感恩。很少有人去说残障只是人的一种状态,并不应该影响作为人的种种基本权利。身体上的残障只是残障生活的一小部分,真正能左右生活质量的是无障碍的工具和设施。谁说不是这个做了太少的社会把她们关在了暗处呢?
我真正近距离接触到残障人的无障碍生活是在瑞典住第一个寝室的时候。萨义德来自埃及,是我当时的室友之一。他讲话幽默,温柔友善,另外他在这个寝室住的时间特别久,是我们寝室的明星。我写过跟他讨论男女平等的问题。他是来读化学硕士的,但是这个两年的项目让他读了四年。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有聪明的大脑,就是移动起来比较困难。萨义德患有肌肉萎缩症,我并不真正了解这个病症,怎么描述呢,就是类似霍金那样身体无法自由移动。萨义德要花常人四倍左右的时间做任何一件事。从小轮椅翻到出门坐的电动轮椅上,开门,关门,买菜,做饭,吃饭,洗盘子。什么都要慢很多,因为他的手指不那么灵活,胳膊也常常不听使唤,举不到需要的高度。但是他能讲话,借助自动轮椅,生活基本能自理,只需要偶尔请人帮忙,比霍金那种全天候需要照顾的情况要容易得多。
他很少求助。大家时常会在他出门的时候帮忙扶门,这一点方便让他很高兴。除此之外,借助电动轮椅和电梯、无障碍公共交通等便利,他的确可以生活自理,只是花的时间比其他人久而已。我们常常聊上半天,讨论埃及的乱象,伊斯兰,以及彼此对瑞典生活的感受。他拿到学位时大家都很高兴,萨义德说他还有读博士的计划,但是他要先喘口气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是的,残障人为什么不能享受生活呢?
我第一次在Åre滑雪的时候,发现半山腰的休息处有一个木屋,跟其他休息站不一样,里面有很多孩子,使用的雪橇也千奇百怪。
f 妈妈告诉我这个叫totalskidskolan, 直译就叫“所有人的滑雪学校”吧,它所服务的是有残障的人群。不管是四肢的残障、智力障碍还是其他障碍,都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教练和协助者,并借助特制的雪橇实现在雪道上风驰电掣的愿望。说话间我看到几个孩子在教练的陪伴下从山坡上滑下来:她们看起来都有点不一样,大概是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孩子,但个个小脸通红,洋溢着兴奋和狂喜,这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f 妈妈说,这一点乐趣很重要啊,对有残障的孩子,这种经验会帮她们战胜恐惧,感到自信。滑雪也并不非得成为一项有排斥性的运动。
是的。滑雪不必有排斥性。生活的绝大多数内容都不必有排斥性。残障是生命的一种现实,但也是可以通过便利的工具和设施得到改善的现实。这是人之为人的美好之处:我们总有千百种方法客服身体的局限性。如何面对和解决障碍将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人:人到底是什么?社会难道只为四肢健全的人存在?
不!人是多种多样的。男女,跨性别,年老,年幼,病患,失聪,失明,高位截瘫,那都是人类生命的状态。残障者是不比任何人少一点的人类。生活在同一个社会,她们应得一切使他们的生活和其他人一样便利的条件。健全人也有局限性,但人类能借助工具跑得更快,更强壮,甚至会飞。同样的,通过工具设施的运用,残障人士的生活质量并不需要降低,人之为人需要的自由移动,信息流通等等,都不应该成为障碍。
一个类似的问题是社会该如何提供面向老年人的无障碍设施,看着满街使用助步车的老人,我意识到我们都会有身体老去,行动不便的那一天。如果一个社会是只有身体健全的年轻人才能勉强生存的社会,那样的世界会好吗?
(图片来自totalskidskolan.se)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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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为美国著名残@障@人@士@维@权@律@师Harriet McBryde Johnson所写,有点长,但是很有意思,非常值得一读,对推进“人/身体/健全/生存权”等问题的思考都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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