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8日于豆瓣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小说,虽然写的是美国六七十年代的事情,可是故事的内核很有普适性,我看到很多生活中熟悉的样本,也喜欢作者的视角。
1
读这本书的时候,一半的我处于此生最平等,最快乐的亲密关系里,另一半的我深陷在生活的泥潭,为我目睹到的家人亲友的痛苦而绝望。一面是希望(幸福,让人向往永恒的幸福,此刻的我不就生活在其中吗?),一面是绝望(我看到亲友彼此仇视的眼神,倾听他们的失望和固执,毫不妥协的谩骂。在一切问题上理所当然的性别双重标准掩盖了最基本的尊重)。
2
怎样才能爱上一个人?当你知道你爱的人只把你当成烘托自己的背景,一个表达赞扬的应答机。当你知道他所谓的体面、自然规律和正义仅仅是用来约束你的工具,而他轻易就会忘记自己言行上的污点,轻易就可以把错误怪罪于你。当你知道你爱的那颗聪明的头脑,那副孔武有力的皮囊里停泊着一个独裁者,你所获一切恩宠的前提是无条件的服从和驯良。即使那个他在公众面前光芒万丈,谈吐不凡,回到两人世界,回到只有你知他知的方寸天地里,他的智慧和道德观是否还经得起叩问?说到底,爱或不爱,爱的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是否容得下细问?
在故事里,米拉无数次在听到瓦尔关于性别关系的“布道”后心如刀割,她想反驳瓦尔的话却找不到语言,而她更害怕的是看向自己的生活和内心,害怕触到自己的伤痕:带着平等和公正的原则去检阅,恋爱是否还值得进行?如果她斗胆向爱人明示内心的想法和追求,如果她胆敢说出我要什么,我不喜欢什么,是否还能保有爱情,保有她以为是幸福的一切?瓦尔的话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她说出了实情,那些经不起推敲的爱,海市蜃楼般的幸福是她奉献了半生的所得,她岂敢亲手去摧毁?
3
我有一个朋友,结婚两年,有个一岁多的孩子。像很多结婚后就放弃避孕,然后迅速怀孕生子的小家庭一样,她的家庭是长辈眼里的模范:夫妻两人都年轻,有正式的工作,孩子健康,丈夫承担一定的家务,婆婆公公在县城工作,节假日经常会来家里帮忙,丈夫那边大家庭的爷爷奶奶对她丈夫极为宠爱,对她也很客气,家里时常能获得农村亲戚送来的食物补给。总之,长辈的女性谈起她的家庭往往会用“这代人还是幸福啊,老公干家务,婆家也不亏待她”来表达赏识,尤其是对她丈夫这一代年轻男性的赏识,“年轻人的意识,总归还是进步一些”。
可我们见面时她却聊起了表面平静下的暗流。大型的吵架少有,但她总是感到些许不对劲,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
“我婆婆身体不太好,所以她来我家带小孩时,我就尽量少让她干活。但是每次婆婆来家里,我老公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平时该他做的那部分家务他突然就不想做了,因为我婆婆会说他工作太辛苦了,在家要多休息,他又会说婆婆太辛苦了,让她多休息。两人在我面前退来让去,最后好像没有人真的动,我就只好去做家务。我后来感觉到,他们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这样做呢?也许两人都期待着我主动做所有家务,但不好明说,所以一直演戏给我看?再就是虽然老公收入是比我多一些,但是说话时总感觉他把我的工作说得很轻松,好像做全职工作再回家带带孩子根本就没什么,而他才是养家的人,比我累得多。我平时很少有应酬,偶尔去一次他就要左右检查看我穿的衣服,说这也不能穿那也不能穿,问我都跟谁一起,而且一直没完没了打电话催我回家。一说到我的工作他就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我有时候都怕他是不是瞧不起我的工作(朋友在事业单位,她老公在私企)。可是我真的把这些想法跟我老公说的时候,他一般都是哼一声,说就我想法多,就我敏感,就我小心眼。他会说生活里哪有这么多心眼,一家人一定要互相体贴,多心就不像一家人了,晚辈就应该孝顺长辈,这种大道理。我有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我太敏感了,想太多了。如果我老是跟老公说这种小事,他就会抱怨我整个人都变了,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就把重心都转移到小孩身上了,既不关心他也不关心家庭,不跟他交流。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啊,他确实挺累的,工作比我累,回家也要做一个小时家务,但家务和带孩子怎么都还是我做的多。让他抱会儿孩子,他说他弄不住,因为孩子不粘他,一哭就要赶紧转手。做别的家务呢,他一个小时的家务能做上三个小时,因为一直在刷手机,也不是玩游戏,就是一直刷手机,朋友圈,微博,一直翻,也并没有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但就像上瘾一样停不下来。我抱着孩子要早睡,他就一个人歪在沙发上刷手机刷到夜里。我不知道这样子还怎么交流呢?”
我说或许是因为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压力大而产生了焦虑?或许多想想挣钱的法子会让生活改善一点?
那次谈话不久后,她跟她丈夫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因为她要出差一天去外地工作,而丈夫认为她应该在家带一岁的孩子。这次争吵的结果是丈夫把她反锁在了家里。朋友说当时感觉天旋地转,随即告诉丈夫,日子过不下去了,离婚吧。她婆婆半小时后出现在家门口,第一句话就劈头盖脸得向她吼:“年轻人怎么那么没责任感,说什么离婚!?”。我们又见面的时候,她谈起这件事,说当时的感觉是再也过不下去了,对丈夫的感觉是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但是当天下午她丈夫就找来了她父母,拉着岳父的手哭得眼泪汪汪,说“xx(朋友名)要跟我离婚啊,我怎么办啊”。朋友苦笑着说,这事情现在就这样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不想吓到小孩子。一岁的小孩对情绪敏感的很,我假笑她都能看出来。
我试图把她老公一起约出来吃个饭聊聊,一开始没有成功,因为他听说了她把这件事讲给我以后,非常愤怒,他的理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应该内部解决,别人插手是干涉内政。最后在朋友的软磨硬泡下他勉强来赴宴,朋友在饭桌上表现得喜笑颜开,并没有讨论到之前那件事。她说,我们什么真正的矛盾也没有,就是现在压力太大了。他说,问题就是孩子生得太早了,如果我们能多磨合两年,再存点钱,可能现在感觉就轻松一点。我附和着说,那两个人都试着在工作或者学习上进步吧。
朋友说,我想考研,也想了好久了。我专科学历还是不行,想再学点东西。婆婆说要帮我带一年孩子,我想考个研究生。
她老公笑了起来。
我不知如何理解这个笑。所以我问他,会支持她考研么?
他哈哈笑着说,支持啊,互相支持呗,我考证她考研,再一起过个高三呗。
那顿饭最后在“我们俩好得很,一切矛盾都是外因造成的,只要我们一起进步就能克服难关”的气氛里结束了。后来朋友说丈夫警告她不要事事都只听“别人”的,多用自己的脑子想想。“她(指的是我)在国外生活,本来就不了解我们的情况,在我们这儿瞎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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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男人在想方设法地离间女人。他们明示或暗示,妇人之见不足取,女人之间只能有毫无意义的闲谈,其根本无非是互相攀比,爱慕虚荣,或者是互相抱怨,把好端端的生活说得乌烟瘴气。他们声称妻子从其他女人那里学会了不知满足,学会了制造矛盾和紧张空气,把家变成了他们受气的地方。他们声称某些坏女人的存在影响到了家庭和谐,和那些有“激进思想”的女人接触,会造成不必要的头脑混乱。
朋友问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她应该钝感一点才好,很多事情也许不去细想就能糊弄过去,但是想多了真是要发疯,不等自己疯掉,周围人,丈夫,婆婆,整个大家庭,甚至自己的父母都会责备她不懂事,任性,没有责任感。离婚是不可能的选项,因为有孩子,她现在无力一个人抚养孩子。
我无法回答,特别是想起她在饭局上快乐的样子,我相信她是愿意再去爱他,相信他的,至少她是愿意这样说服自己的。而我,作为朋友,并不想用布道影响她的判断。自己做出的判断才有价值和道义的分量,我能做的只有在那里,听她说。
那个困境在《醒来的女性》里有最细致的描述。米拉前半生的主妇朋友们如何生存?或者关掉感觉的开关,对轻视,侮辱和歧视装聋作哑,视而不见。或者用力抗争,言说,破坏,最后像莉莉那样疯掉或者被疯掉。还有别的出路吗?生活留给她们两种选择,或者她们可以牺牲,这种牺牲有时候被赞扬(哦,伟大而无私的母爱,高尚的妻子),有时候被视为理所当然,无足挂齿(一个女人,连家都不顾,还能要吗?!);或者她们选择坚持自己的意志,从而被称为“自私的”“恶毒的”女人,被爱情和家庭放逐。
5
《醒来的女性》中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传统的,更趋于现代的,互相交流和包容的,相爱相杀的,男女之间的,女人之间的,母女的,母子的。多种样貌的关系里却鲜有称得上是主体间的关系:两人的关系并非主体与客体,欲望与投射之间的关系,两人同为主体,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互动和碰撞。我觉得能符合这一条的似乎只有瓦尔和她女儿的关系。其他的大多数关系都有共同特点,即女人要臣服,承认,尊重男人的优越性,并保持对个人欲望的收敛。即使女性的才华和智慧得到尊重,性的依附性和从属性仍然是必须。这种要求不仅根植于男人的内心,更是许多女人恋爱的准则:离开了这条准则,世界会崩塌,爱情不复存在。即使是米拉和本那种相对平等和谐的爱情,女性仍然被视为理所当然作出牺牲的一方,男性仍然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有对生育的决定权,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后代,即使这种理所当然不过是权力的展示,而非来自任何必然性。
当我们在一个比较缓和的环境里面临选择时,当我们被保证“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不会生气”时,我们会怎么选?我们是否真的会选自己真正想要的,而是在“他对我如此宽容,我沐浴爱河,不知所之”的快乐中放弃了自己的需求而选择了他更倾向的选项?照顾者的角色最让人困惑,明明她最辛苦也最少获得回报,却总能听到身边和脑海中要求她镇定的声音。因为去爱的快乐和被依恋的快乐让人难以轻易割舍。男人们之所以是神,是被崇拜被臣服的存在,一面是权力所有者的互相维护和提携,另一方面是女人自己把他们抬上了神坛。对许多女人而言,或许那个比较缓和的环境,一段似乎快乐,似乎没有大矛盾的恋爱,一个好像各方面都说得过去,被主流首肯的家庭就已经是幸福的全部,已经是故事的结局:夫复何求?但当夜深人静,自我的声音开始奏起回响时,她的英雄梦想,她那尚不明细却在暗中召唤着她的冒险之旅,是否真的可以抛之脑后,以换取那张全家福里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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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生存,或者如何抗争?《醒来的女性》让人看到各种女性的选择和觉悟,色调灰暗又激昂。有人妥协,有人怀柔,有人努力维持摇摇欲坠的婚姻,有人敞开怀抱供给爱,也有人选择选择了弃绝,燃烧,彻底反叛。本书成书于70年代末,对美国的女权主义运动产生过巨大影响,也可以从各位人物的人生经历中看到美国战后性别格局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女性被动或主动了脱离了家庭主妇这个唯一的选择,接受高等教育,参与舍会云动,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里常用的“意识提升小组”的工作手法,反战运动,种族矛盾,对白人中产之身份的反思等等都有体现。作者在后来提到这本书时说性别关系跟她写作这本书时的社会相比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仍然有很多问题悬而未决。
对我来讲,女权运动是西西弗斯般即使明知会失败也永不言弃的抗争:性别关系不会一朝改好,或许我们这一代,我们的下一代都不会摆脱性别角色和期待的束缚,不会完全消灭性别暴力, 也不会实现人类在现有的性别制度下被压抑的潜能。但我总愿意往回看,提醒自己我们仍比一百年前的人们自由。年轻人已经改变了很多。许多人的私生活、亲密关系已经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女人不再是男人证明自己有多棒的一面镜子。她不是他理想生活的一件配置,她可以脆弱,可以迷失,也许伤痕累累,但苦难给了她看清现实的视角,觉醒带给她的那种不可遏制的旺盛生命力,在沉默中蓄势待发。
书中最让我动容的不是伤痛,而是女人们在一起的那种状态。我在读那些文字时泪流满面,我想起我的姐妹们,想起在生命中给过我光和热的女性,那种因为分享过命运而互相支持依赖的状态是我继续做女权写作的动力。我不相信葛明,不相信有任何捷径可以快速把人从性别的枷锁里解脱出来。女人们互述伤痛,反思生命,建立联系的过程给了我很多力量,我毫不怀疑希望在她们身上,希望在那些敢于爱,敢于分享和感受的人身上。
《醒来的女性》围绕着米拉的生活展开,并没有延展下去讲述下一代人的故事。米拉的儿子们,还有那个亲密小团体里的女性,她们的儿女最终成为了什么样的人?醒来的女性,是否能帮她们的子女打开那道看到彼此痛楚的门,看到真相,亦获取改变的勇气?这是我想发现和写作的故事,我推荐这本书,也鼓励更多人参与到这样的写作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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