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不生孩子这事 2

2017年3月30日于豆瓣

这是关于这个讨论的第二篇。

前几天打电话跟朋友聊到，她一个人生活在大城市里，没有什么社交。偶尔参加年轻人为主的活动，感觉跟陌生人总是很难有正常的对话。她说到上次参加的一个活动上，她自我介绍在学校工作以后，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生不假思索地说，啊，女孩当老师多好啊，假期长，方便兼顾家庭，对孩子也好。

朋友说，她当时听到这句话就愣住了。她想，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为何就假定我要照顾家庭，要生孩子？才见第一次面的人，就已经判断出我有什么好用处了吗？能当照顾家庭，生孩子的人用？

我不否认在婚恋市场上，男女双方把对方当工具看待的情况都不少见。我甚至可以想象，那个男孩做这句评论的时候可能毫无恶意，只是在用他的“常识”接腔。只是这种评论在丢给女人时，总是更精准得绑定上她的生理功能，她照顾人的天职，她的子宫。如果所有人都遵循这种主流，人活一辈子无非是结婚生子繁衍后代，无非是互相使用着、搭伙过下去。如果都这么想，倒也罢了。

可是，对一个想做她自己的心灵来说，这种假定，叫人害怕。

之前跟一个语言学校的同学聊起来，她抱怨早上让老公帮忙送一岁的宝宝去幼儿园，一听说要换尿布、穿衣，老公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我说你们反正都在瑞典了，为啥不让先生休育儿假，大家不是都休么。她说，他呀，打死都不愿意，宁愿宅家里打游戏也不肯帮把手的，还育儿假呢。然后她话锋一转，说，可是你知道吧，有了孩子才知道孩子的可贵，再苦再累都值得。两个人在一起无非是感情越来越淡，互相知己知彼，再过几年连说话都可以省了。只有生了孩子才能维持两个人的关系，一起看着孩子成长，两人才不至于太无聊呀。

然后她带着满足的微笑说起来，自从有了孩子，她才知道自己生活的重心该是什么，原来以前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什么环球旅行，什么博士论文，跟有了孩子的生活相比，都是可有可无。。

我忍不住问：真的么？你之前读书那么厉害，那些都不重要了？。。。（这位同学是在欧洲某顶级大学拿了工科博士的，履历方面并不比她搞科研的先生差，这些成绩就这样被说成“可有可无”，我尊重她的感受，但我还是为那博士论文感到伤心。。。）

她：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等你自己生了孩子就明白了。

我（为什么又回到了我得生了孩子才能开天眼的问题了）：可是我并不打算生孩子。。。

她：不生孩子那你以后怎么办啊。。两个人在一起没孩子真的会过不下去的。恋爱的时候是可以互相包容，也还有新鲜感，在一起久了以后以后真的会无聊啊。。。

我：可是我不觉得我的恋爱很无聊啊，我们也好几年了。。

她：那才几年！你们一起过个十年八年试试！没有孩子，又没有激情，在一起没法长久的。

因为我确实没生过孩子，也还没有一个十年八年的恋爱关系，所以这个对话也就没能继续下去，就此收尾。这种对话在生活中还挺多的。还经常听到的一种论点是说，你们搞的这种女权主义，无非是没生过孩子的小姑娘的娇气，一听说生孩子这么痛，养孩子这么累，就吓得不行了，对已婚已育的女性就各种鄙视，拼命想跟她们的生活划清界限。

问题真的是这样吗？

最近在听圈圈重读第二性（公号“每天念一段第二性2”，ID是niangquanquan）。书不在手边，圈圈的声音带着我重访那些在我的成长中激起过火花的句子。第一章和第二章里关于小女孩童年和少女期变化的文字在今天也有启发。“关于生育的知识让她感觉身体受到了威胁”。我在之前关于生不生孩子这事写过一篇日志，讲了我堂姐在理所当然地说出“你以后生孩子怎样怎样”时我的不快感。

那是怎样一种不快呢？我想男人并不会被强加上这种假设。他不会被假设，他的身体和职业将对他将来的家庭和孩子有什么用。他的假期不被假定为用来带孩子。即使假设一个男人“你将来的孩子会怎么怎么样”，他并不会有身体受到了威胁的感觉。生孩子对他不意味着十月怀胎，不意味着“母职”所意味着的角色和它即将剥夺的精力。

可对我来讲，这种被期待、被断言的命运，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它以“正常”为借口，让我觉得身体不再是自我的一部分，不再完整。这不是说我会屈服于别人的话，而是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本来应该只属于自己的身体，并未得到应有的尊重。任何他人强行规划给我的命运，哪怕只存在于言语中，依然是有冒犯性的：我并未断言过你的生活和选择，相反的，你也不该把你的假设强加给我。如果你不希望别人以“正常”为借口干涉和规划你的生活，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想到波伏娃说的小女孩在生育上感受到的威胁感，我在想，关于生育的知识并不会产生威胁感。我所害怕和厌恶的，根本不是生育这件事。相反的，我爱读育儿博客，也非常好奇生育对女人造成的神奇的变化，赞叹她们的成长。我自己并未生育过，但是我有妈妈，有许许多多生育过的女性亲友，这里面有很多是我钦佩和敬爱的女人，我从不认为生育这个经验会把我们隔离成彼此背弃的两个群体。让人产生威胁感的，是陌生人随口那句“你将来生了孩子”这种得意的、断言式的假设。“我将来生了孩子”，“我的将来”，等等，我的将来里还有没有“我”？真的可以不问我的想法，就断言“我的将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