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向 – great grey owl

前两天跟学生聊到了她在学校里的困难。

这个学生是跟我练中文的两姐妹中小的那个，现在上七年级。她姐姐上高二，性格非常开朗泼辣，是学校辩论队的主力，而妹妹是从小就比较害羞腼腆的类型。妹妹在中国读小学的时候有过被霸凌的经历，因为她是学校唯一的外国孩子，校方把事情解释为她不适应环境，这也是他们家最终决定回到瑞典的原因之一。这段经历使她在集体环境里更加拘谨，这也导致那些必须组队完成的课业成了她的噩梦。

瑞典的学校有好几个平行的体系，有像中国那样按年级和科目上课的，也有按project课题来组织课程的，后者会有非常非常多的小组作业需要与人合作完成，其教学质量也争议很大。但即使是按部就班的科目课程里也会有相当一部分课业是要求组队完成的。这就给内向的学生出了个大难题。她不知道怎么交朋友，不知道怎么加入他人。学生回到瑞典的时候还是小孩子的模样，长长的金色卷发，去年开始变成了非常帅气的短发，背后看上去像个小男生。她常年读一些十来岁的小孩通常不会读的书，看老电影，穿着二手店淘来的超长大衣。班里的其他人都认为她很奇怪，她对其他人讨论的八卦和娱乐也并不感兴趣（根据我个人经验，13,14岁的年纪对一部分孩子来说正是一些极端的性别歧视和种族主义想法萌芽并还未被纠正的时候）。这导致她在小组讨论时无法开口，到了真正需要开口的时候，她开始出现panic attack。

不知道怎么翻译panic attack，但是大部分人应该都经历过这种一下子非常紧张，心跳过速，呼吸过度，感觉要晕过去（或者真的晕过去），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哮喘 mental asthma. 教务主任跟她过问了这件事。学生问她就不能独自完成作业吗，她自己可以独立写作业，这会容易很多。教务主任说，你现在不训练小组工作的能力，将来真正有了工作会更艰难。学生没有辩解，但是想，我现在在这种环境里产生对小组工作和社交的更大阴影，才会在将来的工作里更艰难吧。果然这样下去她出现了更多次panic attack，连教务主任也没法回避这个问题了，于是召见了她父母，三方共同商议决定允许她自行完成一部分作业。教务主任对她说，你现在应该集中精力让自己快乐一点，少担心，多做快乐的事情。学生在心里苦笑，“集中精力快乐一点”，哇，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做就好了。

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是挺难过的。难过在于无解。她害羞，腼腆，这是真的。但她不存在智力和人格上的问题。她情感丰富，有责任心，阅读广泛，想法和思考的深度都超越同龄的大部分孩子，跟熟悉的人在一起时，她风趣活泼，不存在表达障碍。但是这样一个孩子在面对不认可和理解自己的环境时，也会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如果她的父母把她的社交能力视为污点，强迫她努力社交，那么她也可能被迫发展出一套能欺骗人心的表演人格。但她父母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接受她的性格，默默扮演安慰者的角色，那么她至少有家可回，有亲近的人可以依靠。

记得之前杜森谈到过美国的环境下，自信开朗外向被视为成功的必要性格，受到推崇，而腼腆内向则多少被视为缺陷和不足。这导致内向的孩子容易在学校和同辈环境里受到排挤。这当然也有同辈压力的作用，如果同龄人大都醉心于派对和八卦，一个对此类社交无感的人会很没有归属感。

问题就在于，腼腆内向并不是一种缺陷。神话一种性格，并把另一种性格看成障碍的环境，否认了人的多样性。工作的类型多种多样，有许多根本不需要大量的人际合作。另外，一个不热衷与社交的人并不见得是一个没法完成社交任务的人。不喜欢和完全做不来也是两码事。比如f，我们都对派对和酒吧兴致寥寥，但我至少有许多线上交流的朋友，而他除了极少数几个朋友，似乎没啥社交需求。我一度担心他太nerdy，宅过度了，无法适应工作。他毕业后去面试过几家单位，其中有一家大公司搞的就是那种很玄乎的小组讨论，玄而又玄四五轮人格测试，他去了以后说感觉很虚，几个面试者就一个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话题装腔作势，拼命吹水，向考官表演自己有多聪明。

“可是这跟实际工作有什么关系啊？”，f 在心里问。

然后果然人家公司也没要他。但他后来就面上了现在工作的这家单位，面试时对方问的都是具体的问题，最后面试官说，我们公司的氛围是挺开放的，会时不时有派对玩儿（而且玩儿起来就没大没小那感觉），这你能受得了吗？

f 说，我自己不是啥派对型人才。

面试官说，看出来了。

f 说，但是真正有这种活动的话也不会给大家拉后腿的。我不讨厌社交。

面试官说，行，那你等结果吧。

然后第二天就录取了。这份工作他干到现在，挺喜欢的，感觉同事都很友好，乐于助人，有单位组织的派对他也会陪着一起玩，区别就是大部分人会午夜过后找个酒吧继续喝，而f 会说，我很累了要回家，祝你们玩得开心，然后自己搭火车回家。在同事眼里他大概就是那个有一点点nerdy但是人挺不错的小伙子（老板语）。似乎证明了一个不咋热衷社交的人也完全可以在一个涉及人际合作的岗位上做一个认真负责的好员工。做好本职工作和做一个友善的人，这跟外向都没有必然联系。

只希望这个世界能对内向的人多点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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