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道,要不要说出来?

2017年4月18日于豆瓣。写这篇是因为我在广播里发了2017年版的阴道之道(中国版的原创阴道独白话剧)和一篇相关的文章,我的友邻@怀璧不予提出了一些质疑。

现在(2023年夏天)读这篇文章,里面的链接全都不能用了。。。真的难以想象五年前在大陆还可以创作,编排,演出这部话剧。仅仅是五年前而已。

怀璧的原话是,“我跟亲近的人谈论阴道完全没有障碍,但我绝不愿意在公开场合谈论它,而女权争取的公开谈论阴道的权利,令我困惑,我本身不需要这样的权利。” 我想阴道戏剧的工作者们并不在期待每个人都公开谈论阴道(同理,一个理性的女权主义者不会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成为女权主义者),而是在说,讨论阴道,讨论身体的自主权,讨论初夜、月经、性骚扰、性暴力、生育,以及性愉悦等等都是我们理应拥有的权利,我们的经验和知识很重要,我们的意见、快乐和伤痛需要被听到,我们的意志需要被尊重,这是阴道戏剧的权利倡导的落脚点。我们讨论阴道,并说明讨论它的理由,这并不是强迫每个人都必须参与讨论,而是期待这样的讨论能都带来的反思和成长。

我自己没有参加过这部戏的创作,但我比较了解它的创作和演出过程,也一直是一个阴道独白戏剧运动(恩,我把它看成一个运动)的支持者。我觉得怀璧的问题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当一部分人认为谈论阴道对实现女性权利有益时,也必然有人会存疑,谈论阴道,真的对女权有益吗?

希望能够轻松地说出阴道,而不感到羞耻和不好意思,我个人赞成这个主张。目前还有很多让人(一部分人)在日常中感到羞耻和不好意思的话题,比如性教育,比如同性恋。给这些话题脱敏,并不是在宣扬我们要每时每刻不分场合对象地谈这些问题,而是我们真的要谈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是否有空间、有权利去谈?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也许它们正是我们需要争取的权利。

从一个阴道戏剧主张“大声谈论阴道”,一下子跳跃到“这是否跟男同事讨论阴茎来性骚扰”是一样,我觉得这个跨度太大了,这两者完全不能对等。的确,阴道和阴茎是通常区分男女生理性别的器官,是文化和风俗中比较隐秘的部分。基于身体权利的角度,我认为两者都是可谈的,但这不意味着可以不分场合目的地谈。如果一个人在谈论阴道和阴茎的时候让你觉得受到不适了,不妨想想为什么不适。希望能公开谈论阴道的女权主义者们,并不会在工作场合里跟你谈阴道,并不会在你吃午饭的时候拿这个话题骚扰你。她们要的是能讨论阴道,讨论与之相关的身体自主权和反对性暴力的权利,其中虽然会涉及到许多具体的身体故事,但其目的是抽象的、政治意味的。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大声讨论性教育是否就是在宣淫?老师在课堂上讲性知识,是否是对学生的性骚扰?我认为,阴道独白(以及它延伸的性权利倡导,比如“我的阴道说”活动)和任何正常的性教育都应该有强烈的权利意识,其目的是对公众的引导,对问题的思索和获取知识。阴道独白和它主张的对身体权利的表达,跟用讨论阴茎来性骚扰女同事,完全是两种相反的情况,一种在揭露、反对性暴力,另一种则在实施性骚扰,没有任何可比性。

怀璧讲到了另一个担忧,就是很担心女权运动拿身体啊,阴道啊说事情,很容易被一部分人贴上标签,甚至讨论阴道也会被误认为“物化女性”。怀璧担心,一谈到女权运动,大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阴道独白的海报,一个女性器官,这样就很不好了。我很理解这个担忧,因为有时候我也会担忧。但我的想法是,阴道戏剧以及“我的阴道说”这种活动里,“阴道”讲的并不只是一个生理层面上的性器官。它连接了我们的记忆,关于成长、关于羞耻、关于愉悦、甚至关于生育经验,我认为把它作为连接这一切的那个符号也未尝不可。但另一方面呢,女权主义的标志挺多的,性权利的是其中一种。

著名的女权主义符号有

女性符号加拳头

we can do it美国女铆工图

甚至还有pussy grabs back

女权主义的诉求是丰富多样的。至于为什么很多样的女权主义到了部分公众那里就被只记得女性生殖器,女权主义者当然要反思传播策略,不过部分公众恐怕也该问问自己,为什么女权倡导的这么多事情,为啥唯独记得阴道呢。

阴道之道的海报我还挺喜欢的,我觉得诉求和反对的是什么都写得很明确。另外看剧目名字也大概知道它是权利相关的。

那么,真正的问题浮现出来了,就是女权运动是否该涉及身体自主权相关的权利倡导?是否要涉及到性权利?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相对而言,讨论“性暴力”是更有政治正确和受众,但性权利,特别是性自主、性愉悦的权利,即使在私人领域被认可,却仍然在公领域被视为有伤风化。因为生理结构的差异和性别文化的不同,男孩子通常会更早了解自己身体的构造,也更早通过同伴获得性方面的信息,发展性的兴趣。而很多女孩子成年之后对女性生理还是一头雾水的(比如以前的我),为什么呢,因为我一早就知道这些问题不该问,想都不该想。可以自己偷偷想想,自行研究,在网上搜,但如果被别人知道就很可耻了。即使性污名和性无知是不论男女的普遍现象,社会对女性的性道德依然更加苛刻,性的自主权作为权利的一种,它的不平等在两性间更为突出。

瑞典语里小女孩和小男孩的生殖器分别叫snippa 和snopp,小孩子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生殖器官叫什么,有明确的名字。而我小的时候知道男孩子的那个叫鸡鸡,女孩子的呢,语焉不详,有叫“屁屁”的,有叫“下面”的,成年以后被称为“私处”的。不同于英语里还有个pussy这种区分与解剖学名词的常用表达,“阴道”这个词恨不得只有妇科医生才会用,简直是个特别严厉、特别生硬的词。我们有没有一个不神神秘秘也不严厉生硬的词来坦然地称呼它呢?没有。但相对于神神秘秘,我个人更倾向于接受“阴道”这个词。阴道是存在的,在中文里它就叫这个名字。也许以后我们还能找到比“阴道”更亲切、更让人容易接受的词来谈论身体的这个部分,但是当下来讲,先让阴道的故事被听见吧。

啊,还有一个我自己的野生观点,就是在当下的中国,讨论性自主权有特殊意义。跟西方经历的几波女权主义运动不一样,中国经过“男女都一样”,取消性别差异的共产主义运动,其效果是的确把女性送进了以前不可能进入的各行各业,但私领域里的性别关系和性关系并未得到真正的改变(例如长期认为性行为该有男性主导,女性从属,家暴属于私德不入刑法)。女性在公领域的权利改善了,但是在没人看见的私领域,在家里,在床上,在妇产科,我们的身体属于自己吗?我们的身体更自由了吗?而八十年代以后学界和文艺界人文主义的回潮,大家纷纷重新“发现女人”(发现被共产主义运动去性别化的女性),但又有很多人走上了把性别差异扩大化、本质化的歪路。一个现象就是女性身体和女性美谈的多了,过去女人不能性感,要像男人,现在女人可以性感,必须性感。女性更性感化了,可女性身体权利却谈得少了,其作用更像是怀璧担心的“物化女性”。这里展开来会说得太多,就此打住。大意是就中国经历的女权运动历史来看,对性权利、身体自主权的探讨是从建国以后就比较缺的部分,现在有人在补,说明是时机已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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