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体、性与《阴道之道》

这篇的作者是艾可, BCome小组编剧、演员,本文系作者2015年5月24日在TEDxRUC 的讲稿。

来TEDx之前,这边的协调人对我说,你讲讲身体,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女权?
  
  嗯,我想了想觉得这没办法,不用女权主义贡献的批判力去讲身体(自主权),尤其是女性的身体,对我来说就像是不戴眼镜出门,我一千度的近视,眼镜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而且,为什么不可以那么女权?女权是有多可怕?
  
  因为我没办法摘掉眼镜,所以,可不可以先放下对女权主义的种种想当然的看法,和我来聊聊身体。
  
  说道女性的身体,作为每一个女性个体自己,我们当然有相当的自由可以支配她,因为“身体是自己的”。就拿穿着来说,比起从前,现在的女孩子上街穿超短裙、穿热裤、穿各种各样的衣服都很寻常,不会再被帖“坏女孩”、“不检点”这样的标签了,但是这样的自由到底有多真实呢?
  
  你当然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可是,一旦遭遇性骚扰,甚至性侵害,你的短裙很可能就会变成攻击的理由。
  
  我们翻译一下这种身体的自由:你最好穿得凉快一点给我看,但是一旦你遭受了骚扰和暴力,对不起,这是你自找的。
  
  对女性的身体的侵害似乎总是被合理化,暴力当然也会受到谴责,但受害者会遭到更“自然”的谴责——因为,侵害是你的身体“招惹”而来的,你穿成这样不就是为了让别人看?不就是为了勾引?
  
  这是非常非常深入我们内心的无意识。在遇到女性遭受的性侵害时,我们习惯先去找受害者身体的问题。
  
   我还想说说,每一位妇女都得面对的穿着,这就是胸罩。穿胸罩永远都比不穿胸罩要难受,这点一定要强调,因为真的,我的很多生理性别是男性的朋友,都认为:“你们女人那么爱穿胸罩是因为穿着她很舒服吧?”我们更愿意相信“好胸罩可以保持完美胸型、防止乳房下垂”这种谎话,可是事实是,再“好”的胸罩也会破坏乳房自有的承托力,并且严重地伤害乳腺,它不仅不会延缓乳房下垂的速度,可能还会加大这个速度。但是,我还想更进一步问,为什么胸部下垂就不好呢?
  
  
  因为,我们的胸部,她始终被看着。被我们自己、被陌生的他人、被伴侣、被时尚杂志……
  
  
  我希望大家能思考,我们的身体,到底多大程度上真的拥有自由?真的可以走出被别人看的境遇?真的属于我们自己?
  
   “身体是自己的”这句看起来无比正确、不需要质疑、像常识一样的东西,在遭遇现实的时候是需要重新被思考的。而这样的反思力,都是女权主义通过对父权制文化的批判所提供的。
  
  
  我从不忌讳告诉别人,我是一位女权主义者,而且是路上的女权主义者,因为反思和反抗周遭这个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文化对身体的框定和压迫很可能是一生的实践,没有尽头。
  
  我从2012年开始不再穿胸罩,半年之后,一次洗澡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下胸围还是可以隐约看到钢托留下的印痕。我很震惊。
  
  当然,这只是文化制度对身体造成的压迫的无数经验中的一个很小的、微不足道的而已。身体这个话题,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大,而身体所承受的压迫,也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隐蔽。
  
  在与身体相关的领域中,最被避而不谈也因此滋养了最多暴力的,就是性。
  
  我所在的小组,叫做BCome,是一个北京地区的女权倡导志愿小组,我们想倡导的是这样一种意识:性是一种权利,right的那个权利,除了拥有她的每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占有她。这个权利有两方面,一方面我们有享受性的权利——我们要讲自慰,我们要谈高潮,“我想让谁进来,谁就可以进来”;另一方面,是我们也有拒绝性的权利,“我不想让谁进来,谁也别进”。
  
  其实,这些听上去很自然的事情,就和前面讲过的“身体是自己的”一样,遇到具体的现实时,需要重新被思考。
  
  我们创演《阴道之道》,就是希望在剧场中倡导女性的性权,希望可以引起观众的反思和实践。从2012年9月开始,BCome开始集体创作这部阴道话剧。目前确定下来正式演出的一共有十个单元,每个单元都是一个和女性的身体与性有关的议题——她们是阴道我说出来了、初夜、自慰课堂、月经、性侵害、呻吟、婊、性工作者、在妇产科和道德法庭。到今天,《阴道之道》已经在北京、天津和厦门三地的小剧场、高校、社区活动中心等等公开演出了十三场。
  
  当然,你会问,为什么要叫“阴道之道”?“阴道”是绝大多数妇女性交时要用的器官,是非常隐私的,月经也流经这里,月经是很脏的,是要藏着的,还有生育时,阴道是要被关在产房里的,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词、这么一个器官公开拿出来说?而且“阴道”听起来很刺耳,又让人觉得尴尬。这些听上去都没错,可是——阴道也是女性主要遭受性暴力的器官,性暴力不是私事,而月经根本不脏,对月经的污名也是父权制文化厌恶女性身体、压迫女性身体的一个表现,生孩子也根本没那么值得赞美,对生育的赞美会自然化“母性”,会把女人框定在生儿育女的角色上,做不做母亲是女人个体的选择,一个人不应因为她的性别而被规定一种角色和生活方式。所以,越是刺耳尴尬,越要说,甚至正是因为刺耳尴尬,才必须要说。因为禁忌很可能助长了暴力,往往越多禁忌,就越多暴力。
  
  更何况月经、生产这些经验,很少被用主体的声音诉说(不是你们看到的我是怎么样,而是我在经历它的时候到底在经历什么),还有广义的阴道——也就是整个阴部,她遭受的性暴力和性别暴力,她经历的快乐、愉悦和反抗,它们也不被诉说。
  
  不说,就不会被记忆,不被记忆就不会成为知识,不成为知识,这么重要的身体的经验,就将变成虚无。
  
  所以,我们要说。
  
  在创作的过程中,我们做过无数次焦点讨论和故事工作坊,每个成员都分享自己的故事和观点,我们试图找到一种语言,一种方式,来叙说一个女性个人,作为主体的性和身体的经验;同时,我们也在这个过程中清理自我的创伤、怀疑与迷茫(我们发现,几乎所有女生在成长过程中都遭受过身体的压迫和暴力),我们彼此倾听,彼此支持,保证安全,不歧视任何经验,也不评判任何经验。
  
  于是这部话剧有了一个一个鲜活的故事。
  
  这些故事破除了很多因为忌谈阴道而产生的迷思,比如强奸总是发生在夜路上,由陌生人实施——其实百分之七十的强奸来自熟人;比如初夜是一个男人的阴茎第一次进入一个女人的阴道并宣誓占有——其实初夜完全是可以自我定义的,她可能是第一次高潮,可能不是和男人,可能连阴道都没用上,因女性的性高潮更多来自阴蒂,以至“初夜”这个把对女性身体的占有浪漫化的词最终都被我们消解了;再比如呻吟,我们多少人都被框定在AV女优的表演式单一叫床声之中?——于是我们的编剧写出了一个相声,演员用十四种声音叫床,当然,现实远不止这个数目。
  
  除了破除这一个一个的迷思,《阴道之道》也一直在不断地创作和再创作,我们用拥抱污名的方式来破除“黑木耳”和“绿茶婊”这种对女性的性污名,在《婊》一幕中,有这样一段经典台词,也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婊子/自慰、呻吟、不戴胸罩/从明天起做一个婊子/装纯、卖萌、不给操/从明天起关心妇科和套套/从明天起关心高潮和阴道/陌生人,我也祝福你/祝你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我只愿一辈子做一个婊子。”
  
  并且,我们关注边缘群体。我们深入了一个性工作者的自组织,采访她们,并和她们在一起,做了一次关于身体的故事工作坊,我们想展现一些真实的性工作者的故事,还有她们对性的态度,对高潮的态度,以及她们所遭受的性暴力和其他形式的暴力。是的,性工作者,被污名为“妓女”的人,靠出售性服务来赚钱的人,也会遭受强奸。
  
  我们希望《阴道之道》不止是城市里的优越身份女性的故事表达,并不仅仅是为了做到阶级和社会公正上的政治正确,而是我们在创演《阴道之道》和无数次与观众交流的过程中,更坚信,为自己争取任何一种权利都是最基本的权利实践,不分阶级,不分身份。只讲骚扰和暴力侵害、不讲愉悦和高潮,女人的性就仍然带着耻感,暴力的受害者就仍然会被谴责,而即使在双方合意的性中,自身的愉悦也会被贬抑和忽视,妇女仍然是在为他人服务,而不能发展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拥有性的权利的自我来。
  
  而让每一个人都能拥有完整的性的权利和身体的自由,就是我们要倡导的价值。
  
  以上我说的一切,都是女权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