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经的故事

2016年7月7日于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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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great grey owl(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68892865/

1

上周去拜访f父母,又赶上经期第一天。尽管我用了加长加宽安睡夜用外加里三层外三层的卫生纸外加睡裤,我还是第三次把经血搞到了他们家床单上。更崩溃的是这次掀开床单来发现床垫上也印了一片,手忙脚乱的想把床垫的罩子拆下来,拆了半天发现这种老式床垫是不可拆卸的,洗唛上书:请用湿布蘸温和肥皂水擦拭。擦你妹呀。

我脸上一个大写的囧。f说没事没事,我下楼去跟我妈说。我说咱能别说么。他说也没多大事,至少我得把床单拿下去洗,还是得说嘛。他就下楼了。

这已经是我连着两个月把经血搞在尴尬的地方了。上个月的这个时候是参加一个会,住的酒店高大上,然而第一天晚上我突然发高烧,一觉睡死过去,月经竟然好死不死地提前来了两天,夜里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大血崩。第二天在血泊里醒来的我发现酒店雪白的床单已经被染了个通透。惊魂未定的我掀起来床垫,发现还好在主床垫和床单之间还有一层床褥,床褥至少还能洗。然而我回想起来以前在国内住酒店搞脏床单的经历,有些酒店是要求赔偿的,这种高大上的酒店尼玛我一个失业妇女赔得起?转念又一想,好点的酒店不都是以服务取胜么,连点血迹都处理不好还充高端酒店咩?我只是一个被自己的经血吓到的普通女房客好吗。我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安然离开吗?可是我还要继续住两天,等下开门来打扫的工人会怎么想。。始终无法摆脱负罪感,我又给人添乱了!最后我写了一个致歉的纸条放在床上,匆匆赶往会议。在一整天的车轮式的讲座和讨论里我始终心神不定。好在当天回到酒店时发现一切都已经被清理置换,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在f家时,那个早晨在酒店醒来的感受又原原本本的回来了,那种焦虑,无助和自责。。。

我忐忑了一下也下楼了,f妈妈正在煮早茶,看到我笑眯眯得说早上好!我哭丧着脸说我又作案了I have committed crime again。f妈妈说,哎,你说你是故意的么?不是故意的事情就不是你的错。这种事情都难免嘛。她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撸了一下我乱蓬蓬的头发,说,诺,喝热茶,别瞎紧张了不然肚子疼。

经过f妈妈提醒,我也开始想,我为什么要自责呢?为什么要为不可控的事情而有负罪感?焦虑和无助也来自于负罪感。我想起来小时候记得我妈一觉醒来发现经血漏在床单上时那种夹杂着恼怒和自责的情绪,不过经血印自己床上不过是清洗的麻烦,如果是印在朋友家里、宾馆酒店,简直会变成要命的奇耻大辱。不同于其他从身体排出的东西,这道从体内汩汩涌出的血完全不受意识的控制。它自由,随意,不可捉摸,常常伴随阵痛,捉弄起人来轻车熟路。

2

时间推回到小学五年级。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秋末冬初的校园里,落叶跟着寒风打转。而我正在参加一个校级合唱比赛的排练。像大部分的校级活动,这个合唱并不是自愿参加的,而是每个班都抽人来凑数。我本来挺高兴能少上半天课,但是那个下午的排练是一场噩梦。我不仅走音,腰酸背痛,站不稳,还觉得出奇的冷。一个装了七八十个大声唱歌的孩子的教室是不可能冷的。但我冷得直打哆嗦,手心出着虚汗,脚好像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混过了排练,我筋疲力尽走在回家路上,突然感觉到大腿根处一阵冰凉,心里有了一丝猜疑,月经?

大概几个月前我妈已经详细跟我讲过会来月经这件事,但根据我当时的理解,这事情至少要等我十四五岁才发生吧。然而它的确发生了。第一次月经发生在十一岁。
后来我听人说这叫早熟。这么说我的是一个应该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阿姨,或许是某个小伙伴的妈妈,也或许是我妈的同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当她听说十一岁的我已经来月经以后,挑起眉头说,这有点早吧。你这是有点早熟呀,是吧。

我不太能理解她挑起的眉头的潜台词,但我已经能感觉到“早熟”说的是跟发育有关的,不太好的事。早熟,早恋,早x, 这个模式的词是表面上是在描述和年龄不符的发展,实际上却是在谴责某种童稚、童贞状态的颠覆。我成年以后并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让我皱起眉头的情况,比如看到五六岁的小女孩扮起性感参加选美。可月经并不是我所作出的早熟姿态。月经是不可选择的。

于是月经(我们成为“来例假”)和胸部发育一样,都是不好的,可耻的,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我早已经为我的“早熟”背负了沉重的负罪感,我羡慕那些还没有发育的女孩,一面羡慕她们笔直单薄的身板,一面惊恐得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膨胀充实起来。对胸部发育的羞耻让我养成了含胸驼背的习惯,多年后才纠正过来。相对于对体型的焦虑,月经因为有私密性而相对不那么难堪。那些注意到我来月经的同学通常是自己也已经来了月经的同学。所以月经在我这里除了带来略害羞的感受,并不是一个大灾难。更有甚者,偶尔我会在来月经的日子里有一点点超前的感觉,“早熟”,说的是现在的我比同龄人多一点点成熟么?哈哈。对那个年龄的小孩来讲,任何让自己“与众不同”的秘密,哪怕是月经这种平常的事情,都是建构自我意识的一部分,当我在每个月这些“特别的日子”里观察经血,观察冰凉的小腹时,会觉得这个秘密不可伸张,但并不令人讨厌,甚至,有点亲切。
3

上初中的时候体育课还未像高中时那样被全面取消,所以每周总还有两节课需要在操场上跑圈,打球。这个时候每个班都会有几个女生跟老师挤挤眼睛做出痛苦状,体育老师也通常是从鼻子里出气,默许她们站到队伍外面来,在别人跑圈的时候站在一旁说笑。我并不讨厌月经。大概原因是我身体健康,痛经不严重。痛经很多情况下被我当成逃体育课的理由而已。我发现这么做的不止我一个人,有那么几次,以月经为由不跑步的女生几乎占了三分之二,体育老师一脸的不高兴(“我就不相信你们都。。。”),但也不能说什么。我所在的那个小城市,并不开放,但也没有闭塞到来月经的人会被指指点点,或者卫生巾会被男生扔来扔去地嘲笑。月经多少还是带点神秘感,女孩子们谈起月经的时候会压低声音,我在那个时候跟小伙伴们学会了大姨妈的说法代指月经,但我不爱用这个词。现在想起来我好像从来不会主动用这个词!我还是坚持土气的说法“来例假”,因为大姨妈这个词只会让我想起我亲爱的大姨,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农妇,性格开朗为人公道,做饭很好吃,还会炸油条。她可跟跟蘸在我内裤上的鲜血没有一毛钱关系。

所以回过头来看,我在月经上经历的耻感并不算多。早在月经前就从妈妈那里得到了会来月经,月经这件事很正常的讯息。中间没有因为月经而被羞辱的经历。唯一的相关耻感“早熟”主要还是身体发育方面的,也就是说月经的耻感,并不来源于每月流血的事实,而是来源于它的出处,与神秘可怖的“性”相关的出处。那些只在生物课本上被提起的词汇,阴道,子宫,我知道经血是经由它们排出来的,而这个出口的上方通向哪里,全靠想象。但是这种无知并不给青春期的我们造成困扰。当时在我生活的小镇,经期唯一的选择就是卫生巾,这种固定在内裤上吸收经血的卫生装备,并不能给我们更多关于身体的感触:经血流出来,被卫生巾稳稳接住,然后撕掉,抛弃,换下一个。无需知道经血流出的过程是怎样,无需了解它的通道。把排出物丢弃就好了。最大的麻烦不过是闷热潮湿的环境可能造成的感染,瘙痒,以及经常的,卫生巾并没有履行好职责,没贴正位置,或者一个跨步扯歪了,再或者是血量惊人的那几个小时,卫生巾对子宫收缩而喷涌出洪荒之力束手无策:经血蔓延到内裤上,甚至绵延到外人可以看见的范围来。

4

后来我上了大学了,发现大学超市里有一种叫卫生棉条的产品是跟卫生巾摆放在一起的。好奇如我当然要拿起来看一看,包装上说这个东西用起来很清爽,会让人忘记月经的存在,而且不容易发生侧漏。难道不要试试么?这东西分大中小号的,一包才十来块钱,试错成本低,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而且我们住的寝室是四人一间,带一个独立的卫生间,还是座便马桶,我又是清洁狂人,恨不能两三天刷一次,也并不担心卫生问题。唯一担心的是这个小棉条好像比手指略粗一点,会疼么?还是先问问旁友们?

我转身回到寝室里问了一圈,同寝室的三个人都比较亲密,对棉条的反应是也比较中立,都是说,没试过呀,有点害怕,会不会疼啊?你想试试也好,你试过了给个测评哈。

但是光看棉条使用说明我还是心有疑虑,又跑到隔壁寝室去问,说我要尝试棉条啦,有没有人有经验。然后平时处得不错的这四个人一起把目光从韩剧投向我,是那种“认识两年了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这样的傻逼”的惊异目光。最后,大家干脆地非常一致地说,没用过,而且,打死也不会尝试。
其中一个用非常不耐烦的跟傻逼解释问题的语气对我说,xx,我知道你女权,这我没意见。但是我觉得棉条真的是太激进啦,放到身体里的东西总归不好,不安全的。网上不说有中毒休克还有死亡的案例吗?怎么样你自己决定吧,话我已经说清楚了。处女膜你不在乎是一回事,东西放进里面是另一回事。你非要试我也拦不住你。

我。。。。

我们真的是在讲用不用卫生棉条的问题吗?她的语气好像是在劝我吸毒不可取,不要上贼船。把棉条放进阴道里这件事真的有那么激进咩?wait,我好像是经由她的提醒才注意到这件事可能跟“女权”还有点关系。选择什么样的月经处理方式是一个女权问题么?月经,是一个女权问题么?

5.

大概这在那位劝我不要尝试的旁友眼里,用卫生棉条只是一个要标榜特立独行的“女权”行为,大概就是年轻人不负责任的瞎胡闹。当然,好奇如我还是要试一下这个跟毒品一样危险的卫生棉条。然而故事的结尾一点也不励志:我费尽千难万险把棉条塞了进去,却没有得到包装上许诺的美好使用感受。棉条的触感是干涩的。可能是宫颈口敏感,即使多次调整放置位置,不管是放在什么深浅的位置,我始终能感受到这玩意儿在体内的存在,而并没有达到包装上描述的,棉条会处于阴道的无感区从而使你忘掉它的存在。

忘不掉啊尼玛!忘不掉的结果就是始终很在意身体里有这个硬硬的东西,然后当然就莫名紧张,导致更严重的宫缩,当然就痛经了。于是我在这个升级月经处理方式的战役上败下阵来:我并不能开心地跟人夸口说,看,棉条很好用的,从此我清爽自如,再也不侧漏啦!我在以后的几年的不同时间里陆续又尝试过几次棉条,包括不一样工艺设计的“更好塞”的棉条,使用导管的棉条等等。“塞”这个环节到最后不再是难题。难题是我敏感的身体总是在提醒,呐,这里有个东西哎,怪怪的。然后毫不留情地赐我肚子疼。这么折腾的结果是我无奈地退回到卫生巾的阵营里来。

直到……

6

直到上周第三次把经血印在f家床上。而不久前刚看了关于月亮杯的科普文。所以我写了这么多其实是想写月亮杯的试用经历和感受,但没想到光关于月经就blabla了这么多。这篇就到此为止,名字也不能写“月亮杯初体验”了,更名为“月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