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的学生时代

2017年4月24日于豆瓣

看到豆瓣上有人在谈教育,谈素质教育和超级中学,又看到有中学女生因为考试作弊被告发而自杀,继而有人谈起上学时互相抄作业。我说自己也做过那样的事,然后有很多人说讨厌作弊的人。啊,写出来可能会遭到更多讨厌,但还是想写出来呢😊

我初中的时候人缘很一般,没有小圈子,但这不影响跟同学分工写作业抄作业。把那些重复的东西赶紧以什么方式写完交上去,比熬夜一道一道自己写要划算,我是这么想的。高中的时候这种重复性的作业少了,就没有再抄作业了。考试作弊方面,我没有听说过真正的中考和高考有人作弊,因为处罚非常重,监考也很严,并且考的范围大,小抄无从打起。但除了中考,高考,我在其他小考试里给很多人传过答案。我并不是成绩很好,也没打算从里面捞到什么好处,只是别人要看答案的时候,我觉得没什么要紧就给写了,反正主观上既不损人也不利己。至于客观上造成了什么不公正,我没有做过评估,但总觉得主动要抄的人责任更大,就没放在心里了。对参与作弊这件事,我不理直气壮,但也并不特别以此为耻。不觉得曾经做过的这些事特别影响了我的人格,把我变成了特别是非不分的人。离开那个环境后,这样的事情再也没发生过。

需要澄清一下,我不清楚其他地方的情景是怎样,但是我来自没有什么教育资源的中原八线小城。作弊被抓会有处分,普通考试靠作弊拿个高分,除了满足一时的虚荣,并没有任何实质利益(抄我这种普通学生也抄不到榜单前列的)。靠平时成绩保送?做梦。我上学的时候全校一年大概保送两三个人,都是领导干部的子女,跟成绩关系不大。也保不到什么特别好的学校,普通211而已,名校就不用想了。当然也没有奖学金,奖学金是什么东西,你们中学就有奖学金了?我上学时哪里有这些会争破头的好东西,这些事情是上大学、认识了其他省市的学生以后才慢慢听说的。

那上学的时候是在干嘛呢?据说劳动法有每周四十小时工作制的规定,而我念的高中,周一到周日,每天早上六点开始自习,晚上10点下晚自习,周六全天考试,周日上午自习,下午三点时放风两个小时——通常还是在教室里坐着,两个小时就算出校门也干不了什么,顶多买碗米粉吃。周日下午五点钟左右就得回教室上晚自习了,通常还会安排考试。算下来每周在教室里学习100个钟头左右吧。大部分学生住校,但走读生也不例外,早上六点就得上自习。所以很多走读生虽然住在城里却必须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家长也跟着来陪读,几乎形成产业。我妈不知道用了什么说法骗班主任说我家住得贼远贼远,而且家里抽不出人手来照顾我陪读,央求班主任放过我6点钟的那班早读,从7点上起。班主任同意了。除了这件事,我妈还帮过我在周日下午装病逃课,我得以在家窝着丧几个小时。

对这些撒过的谎,我没有什么后悔的,也不觉得羞愧。撒这些谎并没伤害任何人,撒谎只是为了活命。我出于自保的生物本能决定我需要睡到六点半而不是五点半,需要每隔两个周末逃回家丧几个小时,以及高考前最后一个月,跟最好的朋友一起决定不去上学了,在家复习。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再在那间教室里坐下去,不会学到东西,而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出来伤害自己或者别人的事。

封闭式的环境对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友好,在那种精神状态下,我一点也不享受周围人的陪伴。读书的那几年里,高中经过几次扩建和改造,生活区和教学区虽然用铁栅栏隔开,但是相对开放的,至少能看到里面。到了高三的时候,铁栅栏变成了一堵实打实的长长的高墙,把所有的教学区域围了起来。这件事不是没有争议,有些家长也觉得学校封得死死地看起来不妥,但也不见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而做什么严正的抗议。所以墙就在那儿了。类似的措施还有高二那年满学校都装上了摄像头,这样可以监视课间出来活动的学生有没有在早恋。

我跟f 讲这些事的时候,他当然是觉得特别魔幻啦。他的中学差不多就是学校和游戏、上网中度过的。就是那种可支配时间很多,如果想的话可以发展很多兴趣爱好的高中。很多人看过挪威剧skam,讲的是住在奥斯陆的一群高中生的生活抓马,f自己的生活没有那么抓马,但总体上那个剧很贴近北欧青少年的生活吧。哈哈完完全全生活在平行宇宙呢。可不,我不仅觉得f 的生活是平行宇宙,我觉得大学以后认识的许多其他省份学生的生活也是平行宇宙,我甚至觉得老家另一所比较好的高中的生活也是平行宇宙,因为他们晚自习只上到九点,而且周日全天休息,全天。

说起上网,我说到高中的老师会不时到附近网吧突袭,因为总会有学生想办法溜出去打游戏。高一还是高二的时候发生过一起惨剧,有几个住校的学生夜里翻墙出去上网,其中一个人被院墙上的玻璃碴(是的,老式建筑上面故意安插的防贼的玻璃碴,现在这种应该不合法了吧,但愿)划伤,失血而死。网瘾在学校眼中是跟毒品一个级别的危害。我问f 读中学的时候有网瘾么,他说很反感这个说法。他认为“网瘾”这个词,语义非常模糊,完全是被炮制出来达成控制目的的一个词,用来管教不服控制的青少年(一个类似词是荡妇)。比如什么程度才算上网瘾,那些被称为有“网瘾”的青年,有几个是经过了专业医师的诊断?是否有这种诊断?人们不去问是什么让年轻人迫切要逃离身边的环境,不去问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焦虑,而是把打游戏和上网看看成了年轻人无节制的享乐:一种享乐主义的、不思进取的恶。这么说来好像我周末逃下午在家里丧这件事应该也可以看成享乐主义的恶。人家都在教室里好好写卷子,你他妈凭什么可以在家里丧?你为什么不乖乖跟他们一起写卷子呢?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不写卷子?当然我内心的反驳是,我在家里丧,并不是什么享乐,只是在逃避痛苦。逃避痛苦和享乐又是两件事。

重复的、被控制得死死的生活,在我眼里是痛苦,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有个高中同学在毕业时不无伤感地对我说,真不希望高中就这么结束。她觉得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每天由老师带着做题,想到大学生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感觉很害怕。我想,害怕自由的绝不只她一个人。自由可能跟勇气一样,是需要锻炼的能力。或者把它想象成一种需要发育的器官,像儿童的脚,如果在该奔跑的时候被死死缠紧,会变得畸形,甚至完全失去原有的功能。

2014年的时候我回过一次老家,跟f 一起。我们特意去逛了当年的高中。当时是八月,盛夏的晚上九点左右。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学,看守校门的大爷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终于松口说,“二十分钟以内,参观完赶紧出来”。我们连连道谢,走进了墙的另一侧。高一和高二的楼是空的,但高三的那栋楼灯火通明。夜晚的教室被日光灯照的如此明亮,那是只有教室才有的亮度。我和f 走在安静的校园里,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教室里书页翻动的声音。然后突然间下课铃响了,方才的静谧一下子被打破,从各个教室里冲出疾走的学生,几百个学生跑下楼道,经过我们身边朝操场方向跑去。

f 吃惊地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我说这是最后一节晚自习之前的课间,有二十分钟,动作快的学生来得及去操场上跑一圈放放风。我上学的时候,我朋友是靠这个时段出来跟男朋友见面,不过后来摄像头装得多了,连这都省了。我把电线杆上的摄像头指给他看,以及新建的有名无实的实验楼和那个虽然一直存在但是从未在我上学时对学生开放的图书馆。我们就着明亮的黄色路灯观望在夏夜里挥汗跑步的人群,看着他们返回教室,然后上课铃响,整个校园在十秒钟内恢复了之前的静谧。那刚刚过去的二十分钟像是一场魔幻秀,曲终人散不留痕迹。

我看着刺眼的灯光,下意识地抓紧了f 的手。当时的感觉是既庆幸又害怕,庆幸我已经脱离那样的生活,又害怕在背后的黑暗里伸出的那些触手,它们仍然在我的梦里、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抓住我的头发,扳过我的脑袋,逼我回头看。它们说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一部分,不管我逃得多远,它们都在我的身体里,随时等待着我出现任何脆弱的时刻。而我失去的大段青春,时间和想象力,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那种魔幻生活造成的不可逆的伤痕,我不希望任何人再被迫去经历。


ps:

看到友邻写自己身边高考的录取情况,我也写一个吧。

照这样的学习强度,考试结果怎么样呢?我的高中,不算复读的学生,高一到高三文理加起来超过5000人,是全市排名前三的重点高中(似乎也是省级重点)。我那一届文科700来号人,考得最好的好像走了一个复旦,木有清华,木有北大,考上武汉大学或者吉林大学这种都属于好得不得了的,可以摆谢师宴了。我认识的好几个人是家长通过中介弄到海南或者西北去考的,录取率高一倍,考题也简单些,于是在三本徘徊的考上了二本,二本线上的考上了一本。不过显然不是每个家庭都有资源这么干。除了录取率,估分报志愿也是挺挑战想象力的。是的,在你考完以后第二天就可以拿答案自己估计总分填报志愿了(为啥不等分数出来再报呢?想什么呢,这种惊险刺激你怎么能错过?)且没有平行志愿,不管分数如何,如果一本第一志愿没有录取通常意味着直接掉到二本(你报了北大,你的分数只够上复旦,被北大拒了,而这时其他一本学校都录满了,于是你直接落进一个你随便瞎填的二本)。这些奇葩的事情现在很多已经改了,比如估分报志愿取消了,引入了平行志愿,一本的录取率从12年的3.5%上升到了15年的8.1%。不过,就像很多友邻说的,这是普通一本扩招的结果,而考上真正“名校”的比例没有增长。

https://www.douban.com/note/617293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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