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故事

2016年9月13日于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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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great grey owl(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81336053/

1.
公平地说,各种颜色的眼睛都能让人沉醉。不同颜色的眼眸好像不同风格和质地的宝石。我不是没有为欧洲人的蓝绿色眼睛意乱神迷过。沙弗莱、托帕,坦桑石,浅色的眼眸里透着轻松而天真的幻彩,让人想起糖果,冰淇淋和马卡龙。被这样晶亮透润的明眸凝视时会听到春天花开的声音,噗噗噗,一朵接着一朵。

但论及性感,我觉得桂冠当属黑色的眼眸。晶亮的、掩映在浓郁睫毛中的黑眼睛,会放光,放电,放大招。简直迷死人。这种眼眸常见于中东裔。

我第一次见到艾琳时就为她摄人心魄的眼眸惊到。艾琳是土耳其人。好吧我其实根本分不清土耳其人,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的长相。我也分不清希腊人和土耳其人。再说远一点,其实整个南欧我看起来也都差不多。艾琳有深棕色的卷发,小麦色的皮肤,洁白整齐的牙齿,和我之前说过的掩映在浓郁睫毛下的漆黑晶亮的眼眸。她这个样子的女孩丢进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大概也分分钟混入本地人口消失不见。

这有什么奇怪呢?离得近难免长得像。艾琳的家乡是土耳其西部海岸的一颗明珠,以明媚沙滩和白色建筑著称的小镇Bodrum,常年位居西北欧居民的旅游热门目的地,与海对岸的希腊遥遥相望——真的是能清清楚楚看到对岸的程度。事实上这里是从土耳其渡海去希腊最近的地方,坐渡船去对面希腊的Kos只要20分钟,水性好的人可以轻松游过去。所以这里也是大家在电视里看到叙利亚难民坐着塑料小船渡海去希腊/翻船死在海里的故事集中发生的地方。

艾琳跟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我们正一起走在哥本哈根的街道上。那是去年的八月末,我们刚刚毕业,即将面临分离。关于叙利亚难民死于渡海的报道还不是那么多,直到几天后那个被淹死的难民小男孩的照片刷爆媒体和社交网络后,这些事情才被集中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同游哥本哈根,我记得当天是哥本哈根市一年一度的铁人三项,主道上到处是穿着号码牌跑得气喘吁吁的人。八月末的北欧,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穿过一波又一波熙攘喧闹的人群,从正中午走到晚上八九点多,太阳还没落山。

哥本哈根的铁人三项

我们站在天桥上看着三三两两跑在比赛末尾的人,路边大部分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参与者的亲友们还热情地举着写了名字的横幅。饮水补给站的志愿者已经开始清理剩下的物资。我不知道那晚上我们一起走了多久,讨论土耳其越来越混乱的局势,讨论欧洲正在缩紧的难民政策,讨论我们不一样的抉择:艾琳和我一样可以依靠伴侣留在欧洲,但她明白如果直接靠伴侣签证留下而没有出色的工作经验,将很难找到好的工作,她也不愿意依赖男友。她决定靠自己从土耳其开始。她明白回去以后想再回欧洲就没那么容易了。但她不想以一个伴侣移民的身份去德国,重新学语言,从最底层的服务业做起,因为这会让她彻底远离她想做的NGO工作。比起我来,她更明确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说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会在土耳其找一个跟难民相关的工作,她想帮助他们活下来。而艾琳的男友奥斯卡,一个我见过两三次的挪威男生,当时还在德国念书。她说,异地恋确实很讨厌,不过他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她说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来土耳其教德语了。在土耳其是德国最大的移民来源地之一,在土耳其教德语是相当吃香的差事。她说她知道从欧洲搬去土耳其生活会意味着很多挑战,

“但未知总是同时带来恐惧和兴奋,不是吗?”

“当然咯。我们都是经历过异文化挑战的人。不都活下来了嘛。”

2.

我和艾琳是硕士班的同学。几乎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对方。我喜欢她带着奇特促音的土耳其式英语。她的友善和耐心让我觉得跟她说半吊子中式英语也很安全,于是第一次聊天我们就已经天南海北地扯了很多政治和宗教。我知道了她有一个很可爱的男友奥斯卡,是挪威人,他们之前都在德国做交换生时认识的,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彼此是对方最好的朋友。虽然关系一直是异地,但是经常能见面,也见过对方的父母家人。她说有一年在挪威过圣诞节,那是她第一次醉心于北欧的冰雪世界。说着她拖出来胸口的项链给我看,那是奥斯卡妈妈送给她的一个简单纯净的雪花吊坠。

那时候我觉得很羡慕她在欧洲有家人,虽然她和奥斯卡对未来还没有真正的计划,但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ta关心着你想念着你,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这让初来乍到并且依然处在风暴里的我很羡慕。艾琳说她们聊过几次结婚的打算,甚至考虑过以后会有孩子。但这些事情不用着急,不是嘛。她说她还不想在哪个地方安定下来,所以毕业后想先在土耳其工作几年,积攒在妇女NGO工作的经验,然后看能不能有机会去更大的国际组织工作。她想把工作重点放在GBV (gender based violence基于性别的暴力)上,做性别暴力的防止,干预和受暴者援助。

艾琳的家乡叫Bodrum,是少数几个除了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以外,欧洲人能叫出名字的城市。因为它实在美极了。面对着碧蓝的爱琴海,终年温暖晴朗,蓝色窗户的白房子层层叠叠依山而建,常年接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艾琳的爸爸在一个酒店工作,会讲英语,妈妈是家庭主妇。他们原本来自土耳其中部一个非常闭塞非常传统的小村子。艾琳说她至今感谢父母年轻时要看一看世界的决心,她才得以在一个开放而自由的环境里长大。

艾琳家就是这些白房子里的一个

艾琳说,她长大以后听父母说起,她三四岁的时候就在海边跟游客们玩,游客教她说英语,她学会了几个词,骄傲地跑回家说给妈妈听。吹着海风、望着海边日落长大的她,从小就见惯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肤色、说着不同语言的人。她说她不怕人,不管外表上看起来多么不一样的人,她知道她们都是人类,哪怕语言不通也能靠别的方式沟通,而在她们终于弄懂彼此的意思时,那种会心的笑容总是相似的。

大概是这样的成长经历让艾琳变成了一个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女孩。她喜欢冒险,喜欢尝试不一样的事,敢于质疑一切,对苦难十分敏感,又有努力改变世界的勇气。她告诉我其实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信仰了。她觉得伊斯兰并不能给她对生命的困惑以答案。她说她尊重任何信仰和任何不信仰的权利,但更重要的是这些选择必须来自内心而非受到强迫。

“那你跟你父母说你已经不信神了吗?”

“当然没有!只跟最亲密的朋友说过,朋友们说她们能够理解我。但是跟父母说的话他们可能觉得天都塌下来。。这事儿啊,哈哈,恐怕跟同性恋出柜的效果差不多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她小公寓里软软的沙发上等她做土耳其茶。读书的两年里我们时常互相串门,交换土耳其菜和中国菜。北欧的夏天很短,冬季漫长寒冷,有阳光的日子不多,我们有一些在下着鹅毛大雪的夜晚去赶派对的回忆。有趣的是,那些回忆都并不冷—-印在感官里的是温暖的烛光,晶亮的酒杯,还有女孩们通红的冒着热气的脸颊。

到了最后一个学期,人人都在为论文焦灼的时候,有那么一回我们一起去哥本哈根给一个丹麦同学庆生。那个时候艾琳刚去德国看过奥斯卡,我大概有一个月没见到她。我注意到她很疲惫,在派对上好像总是怅然若失的神情。这种情绪慢慢传染了我,我越来越不能集中注意力聊天,越喝越多,想起了很多不想想起的事。人生如梦,一切错过的,让我悲伤的,都顺着酒劲涌了出来。后来我记得自己抱着艾琳,艾琳在哭,艾琳说感觉她和奥斯卡的感情好像走到了一个节骨眼上,她不知道奥斯卡有没有做好准备离开优渥的欧洲,跟她在土耳其开始一段新生活。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

“不管怎样你和奥斯卡都还是好朋友啊,好朋友有什么都可以说清楚,至少不能辜负友谊。“

“你说的对,”她说,“我们一直是这样约定的,即使最后不爱了,不在一起了,也可以继续做朋友,不要做伤害对方的事。”

这不久以后她告诉我奥斯卡给她打了电话,说他下定了决心要一起去土耳其生活,让她不要担心。于是我们慢慢地弄完论文,毕业,带着对彼此的祝福分别。

3.

去年八月哥本哈根一别以后,艾琳回了土耳其。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土耳其与叙利亚的边界城市Kilis为一个北欧人道主义援助组织工作。Kilis在哪儿呢,就是下图中这个红气球的地方。上面是土耳其,下面是叙利亚,紧邻着叙利亚被isis控制并正在热战的Aleppo。

那显然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艾琳的主要工作负责协调当地政府和社区援助难民,帮助她们融入当地社会,并且对有特殊需要的难民提供援助。这些工作不仅耗时耗力,还会消耗人对生命的热情。艾琳说,从开始这份工作以后,每周她都要留出一两个晚上去见朋友,必须有人聊天,倾诉,否则简直无法把自己从自己目击的种种苦难中分离出来。要保证自己仍然是积极乐观的,才能高效的工作,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我说我可以做你的树洞啊。她给我一再保证会什么都告诉我。但我知道她不会。她是我在瑞典的朋友里最了解我真实情况的人,她知道当时我还在为自己的事情苦苦挣扎,她怕会再给我添加额外的重量。可我希望能帮到点什么,即使是天涯海角,我知道messager背后的那个人是真实的,是我喜爱的艾琳。

真正做她的树洞是今年一月份的时候。也不是为了她的工作。圣诞节过后的那个星期,我跟f的家人去北部滑雪。我还记得那是新年的第一天,一个超级冷的晚上,白天里我第一次完成了一个蓝色滑道,还沉浸在小有所成的骄傲里。f的妈妈在做手工,f和他爸爸在准备晚餐,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艾琳打来的语音电话。

艾琳说,这个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于是她想到了我。不是关于工作,而是奥斯卡。他出轨了。新年夜的时候,奥斯卡跟她打了一个又长又甜的电话以后,喝得烂醉,跟一个在德国的朋友滚了床单。第二天他就承认了,说自己很后悔,不想隐瞒自己出轨的事。艾琳说她认识那个德国女孩,她去德国看奥斯卡的时候也常常跟她聚会。她现在完全不愿想象两个人做过的事。我想了想奥斯卡平日温柔无害的样子,心想这只是一时糊涂吧,就劝了一些“感情的羁绊要比睡一觉这种事情严肃牢靠”的话,让艾琳好好冷静再做决定。

几天后艾琳再次打来电话。她说想了几天,还是留恋四年的感情,想给两人一个机会。她决定原谅奥斯卡,不料奥斯卡这时候对她说,他觉得自己不值得原谅,这件事后的几天来他一直在质疑自己,质疑他们的感情。他说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跟艾琳在一起了。这个回答对艾琳来说是晴天霹雳,她当即决定分手。艾琳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她说挂断电话不久就发现奥斯卡已经把FB的恋爱状态解除了。艾琳说她刚刚订了飞去伊斯坦布尔的机票,晚上就动身。她的老朋友们都在那里,她需要跟友人相拥,哭泣,一起度过这个艰难的周末。

艾琳和奥斯卡曾经是我非常看好的一对。他们情投意合,对任何事情都认真沟通。我回忆起跟奥斯卡见过的几次面,他有好看的托帕石色的瞳眸,微卷的金发,声音特别绵软,有一丝丝孩子气,举手投足间都让人能感觉到他非常依恋艾琳。记忆里的两个人总是温柔地十指相扣,用绵密的目光凝望彼此,或者不厌其烦地讨论着什么问题。所以我一度觉得奥斯卡一定只是酒后失控。但他后续的举动让我感觉这几乎是计划中的一场丑陋无比的分手。大家都年轻,都有无限选择,不想在一起了,想换种人生,不是不可以理解。但不爱了也可以诚实。不该伤害对方再说出“这样的我不值得你原谅”这种鬼话。

所以这真的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分手吗?当时距离奥斯卡毕业只有两个月了,也许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决定不能遵守诺言?还是他从来没有相信自己会搬去土耳其跟艾琳共同生活?根据我们了解的关于奥斯卡的一切,他温柔,诚恳,有耐心,喜欢做饭和居家,跟艾琳比起来唯独少了一点冲出去的热望。也许迫近的现实终于吓到了他,也许他从未打算离开欧洲。或者也许,他已经爱上了这个一直离他很近的德国女孩,早就不再爱艾琳,只是口头上苦苦支撑?

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怎样一遍一遍折磨着艾琳的。那天她飞去了伊斯坦布尔,跟友人们相聚,走过她和奥斯卡曾并肩漫步的美丽街道,大哭,喝醉,从废墟里站起来,再冷静地重新回到她工作的地方。

4.

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艾琳和奥斯卡自分手后就再未联系过。FB上的状态都是单身,以前两人的合照也都还在。甚至六月份艾琳过生日的时候,我还看到了奥斯卡妈妈发出的祝贺。然而两个人的关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迹可寻。四年的感情,占据了半壁生活的一个人就这样沉默地消失在彼此生活中。

这对艾琳来讲不是什么愉快的大半年。叙利亚的局势更加吃紧了。事实上,她居住的Kilis已经非常不安全,隔三差五会有爆炸,或者从叙利亚方向扔来的炸弹。她工作的组织在考虑撤退到周边城市,我也劝她尽快换工作。两个月前艾琳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以不到一年的出色工作经验成为一个防止性别暴力的项目官员。她终于将要开始集中精力做自己一直计划做的事情了。能在自己更擅长的语境里工作让她感觉很受鼓舞。我向她发了祝贺,她恭喜我考过了移民瑞典语。这时候离毕业已经快一年了。我们都走上当初设想的道路了吗?我不知道。

昨晚,在我第一次独立完成打工的晚上,艾琳给我传了FB简讯。

艾琳:我今天犯了后斯堪的纳维亚综合症。怀念着北欧的一切,听着北欧的音乐,刷了一圈北欧的新闻,翻看着奥斯卡的照片。我知道这很傻。但我没有办法。就是很想念北欧。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还好吗?你俩后来又联系过吗?你现在对他什么感觉?

艾琳:我没事啦。就是突然很想他。不知道是把他作为北欧的一个代表物来想还是真正想念他本人。我最近给他写了邮件,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主动给我写。我说我知道我们结束得挺糟糕,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再恨他。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之前没有写,或许是之前的我没法扛住。但现在我只想说,还是为过去的时光感到幸运,仅仅因为它们曾经发生。我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依然是一个朋友。我这么写是因为我觉得完全不联系也挺蠢的,假装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他给我回了一些友善的信息。就这样。我们没有聊更多。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联系,但我感觉我需要跟他说那些话。

我:他既是北欧的代表物也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啊。没法假装他不存在。我跟前任分手的时候也很难看,他恨死我了,对我说了很多可怕的话,然后又后悔。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我们大概一年后才又开始说话。我觉得我需要这样。这不是要去跟他表示什么,或者给自己证明什么。对我来讲,这个过程是在对自己好一点:我爱过这个人,在感情结束时受过很多伤害,但是我还是想承认它是我的一部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段珍贵的经历,我不想对过去的自己太苛刻。

艾琳:对!就是这种感觉!我现在感觉开心了一点点。。。

我:是啊。。我们要move on然后找到更爱我们的人!

艾琳:对。。我现在才真正感觉做好准备move on了

我:再就是我真的觉得友谊比较珍贵啊,如果因为分手就断送一段特别好的友谊也是损失太惨重。。我和f反正一直这样说的,分手了也不能不讲友谊了。

艾琳:对对!就是这个感觉。。我们之前也这样约定过。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友谊会变成什么样。我是说因为分得实在糟糕,所以事情变得很难。感觉联系的这一次说话都还是小心翼翼的。

我:这很正常啦。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愿意再跟前任说话。然后大概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真正像朋友一样说话。就是说话时不做任何伪装,用自己本来的样子并且感觉很自在。知道彼此都已经move on了,彼此都完全不再是对方生命中的重点,但是偶尔的互相交流一下感觉还是挺好的,毕竟曾经是彼此熟悉欣赏的人。。

艾琳:对。。我感觉这还是需要时间吧

我:对啊。。我是三年。你可以记一下你这个是几年。然后咱们算个“跟前任重新做回朋友需要的平均时间”:p

艾琳:这个可以有。不过我现在真的要把重点放在新生活上。。新工作,新的城市,新的flirting,哈哈哈哈!想想感觉就开心多了!对了等你拿到签证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旅行的下一站要是Bodrum好吗?我要带你去看爱琴海!

我想着艾琳在海边奔跑长大的样子。生命的筵席忽聚忽散,可想着那些牢不可破的,我知道一定会实现的约定,又觉得前路有了一盏温柔的路灯。

一起去看爱琴海,一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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